2012年11月15日 星期四



數到六的時候,小曼才覺得呼吸順暢多了,不再像是趕著前進卻體力不支的軍隊,氣喘吁吁--才剛抬起頭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又隨即沒入水底吐出嘴來,全數耗盡。一吸一吐,手腳拼命划動,從岸上觀看的話自己應該像隻快溺水的青蛙吧。

一到三的時候,都還在摸索身體的節拍,呼氣吐氣反覆練習;四到五才開始漸入佳境,至少四肢不再緊繃如抗拒水流般地擺動;直至第六趟,小曼才真正體會到呼吸與身體需求一致的舒暢,沒有過多過少,或太快太慢的問題,像做愛一樣。

想到這,小曼不禁偷偷看了一下小紅褲。老是固定在週一清晨值班的他,年紀約莫二十歲上下,有著像是一天到晚跑去衝浪晒出來的小麥膚色,令人眼睛一亮;小曼曾經為此跟莉莉爭辯過,因為莉莉覺得天底下幾乎所有的救生員都是這樣,不予置評。不過除了對年輕陽光的小狼犬不屑一顧外,莉莉也評論過她的男友:「是長得一表人材啦,但就是感覺不大可靠」。大抵是對什麼款的男人都有點意見就是了,小曼撇撇嘴,不以為意。

數到七了,小曼感到自己正從一隻笨拙的青蛙蛻變成天鵝,細長的手臂盡情在水中伸展,雙腿優雅地划行。

數到八,手臂自然劃出半個圓弧形的同時,雙腿已輕輕蹬開來,收縮;劃出,蹬開,收縮。小曼想像自己是一朵開闔自如的花,軀幹是花蕊,手腳四肢為花瓣,在水上伸展舞動,細密的水流裹住身體,像光滑柔軟的絲綢。

那晚男友求歡時,她雙腿叉開坐在他身上,感覺一波又一波的浪流竄全身上下;男友寬厚的胸膛沁出汗珠,就像波光粼粼的泳池旁,矗立著那一身日光下微微發汗迷人肌膚的小紅褲。

她瞇起了眼,一股電流沿著赤裸背脊而上。男友說好久沒有聽到她如此呻吟,欣喜的眼神像是發現新玩具的小孩,整夜睡不著覺。

小曼倒是隔日一早便又出門,繼續她那已維持三週的游泳塑身計畫。

她記得那天早上是小紅褲第一次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點頭示意,以及靦腆的微笑,但自從那次之後,小曼每次游泳都可以感覺到炙熱的目光自岸邊襲來,彷彿融入了沁涼的水流,溫柔包覆著她的每一個姿勢。

九,九個半,快完成第十趟了。進出水面的瞬間,小曼瞥見小紅褲往她水道的方向移動,停在終點岸邊。

她的心突突跳動著,慌亂地想,他發現自己換上新泳裝了吧?兩件式的設計讓黃綠粉嫩的小碎花滿佈胸前,下擺則是單一的草綠色,男友直說好青春喔,眼睛骨碌碌盯著露出的一截肚皮。看來鍛鍊有成,小腹平坦了些。

要是莉莉看到了,肯定要被取笑一番,運動健身可真能回春呀!眼前浮現莉莉的經典表情,眉毛一挑雙眼瞪大嘴角帶著一抹輕蔑,語氣誇張如同鄉土劇對白;小曼竟在水底笑出來,一張嘴便岔了氣,咕嚕嚕喝進好幾口水,身體失去平衡,雙手雙腳慌亂揮舞,原先苦練而成的天鵝美姿被打回原型,仍是笨蛙一隻。

小曼在池中直立起身子,刻意避開原先水道岸邊的方向,狼狽地攀上池畔扶梯,淨想著都要第十趟了啊,只剩最後那短短的幾公尺了。

上岸後她飛快拎起毛巾,看也沒看放在上頭的小紙條,手一抓捏進拳頭裡便疾行往更衣室去,隨手扔進垃圾筒內。

都要第十趟了呀。小曼氣餒地打開置物櫃,濕漉漉的泳裙緊貼著大腿,頭一回感到又累又冷。


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分手



「糟糕,好像失敗了,」她望著血肉模糊的砧板,忖度著該如何處理才好。

原先預計會很容易肢解的部分,如今看來困難重重,都怪這把刀,買的時候不該貪小便宜的。她拎著毛髮仍在的肉塊,想到或許可以放回冷凍庫。「硬一些比較好切吧,」她喃喃自語,忽地將肉塊丟回砧板上,舉起刀來猛力剁了好幾下,血水緩緩滲出,受到擠壓的肉塊有點變形,不過也只是表面多了幾道凹痕。

冷凍庫有點小,得先將東西清一清。她逐一取出內容物不明的塑膠袋,好像是去年媽寄來的牛肉湯塊;另外兩包土黃色的大概是咖哩雞,她難得不會做失敗的料理;還有幾盒雲吞和一大桶H牌草莓起士口味的冰淇淋,全是男友愛吃的。前男友,更正。

拿出來的全都毫不留情地丟進垃圾袋,要分類實在太麻煩了,這城市沒什麼原則可言,偏偏在細節上如此要求。她就是要刻意忽略。

因為丟棄得太認真,以至於清空冷凍庫後她才發現,從流理台滴落的血水將淺色磁磚染得斑斑駁駁,像是某種圖案。

看著看著,她竟覺得那幾磁磚有點眼熟,想起上個月跟男友去吃異國料理,餐後上的土耳其咖啡。前男友,更正。咖啡喝掉後剩下的殘渣呈現新月狀,店員說是諸事應小心謹慎,性急會壞事,要耐心處理。

她覺得自己還算有耐心。分手至今已十八小時,她只是待在家,上上網,甚至連臉書的感情狀態都未更改,直到幾分鐘前才進了廚房。

雖然不那麼擅長做家事,土象性格的她還是能按部就班完成一件件工作,例如此刻的擦拭地面。她拿起抹布,以跪姿慢慢地、仔細地擦著,不知不覺將整個廚房地板全部清潔完畢;她也順手擦了流理台、櫥櫃,瓦斯爐與附近的牆面油漬因為需要用到清潔劑,這回先跳過,改日再戰。今天有太多事要處理了。

她用力將肉塊塞進冰箱上層,像是在嘔氣,又像是處罰,右手臂開始微微發痠;關上門後她想起房間裡好像有舒緩肌肉用的噴劑,沒想到蹲下身一拉開抽屜,裡頭滿滿都是與男友--喔是前男友,出遊的回憶。

一疊疊的照片、明信片嚷嚷著過往甜蜜戀情,雖然後來都電子化了,數量卻也不少;還有奇形怪狀的吊飾、鑰匙圈、冰箱磁鐵...各式各樣的紀念品,當下衝動掏錢買了,帶回家後卻棄置角落,拉哩拉雜什麼都有,什麼用處都沒有。她感到萬分洩氣,跌坐在地上,瞪著那成堆的物品,不知該氣自己還是誰,分手時都還沒那麼想哭。


「啊啊啊啊啊----」她狂吼一聲,瞬間拉開整個抽屜就往房門摔過去,東西匡啷啷甩落一地;站起身來邊咒罵邊跺腳踩踏,乒乓作響,彷彿那是一種驅魔的儀式,瘋癲過後便能回歸日常生活,便能做回她自己。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電鈴響起時已經十點了。 應該是樓下的老夫婦,結褵四十年載的他們總是固定於晚飯後散步,八點回家,九點就寢。她再度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想著能不能就裝作沒聽見,不去應門了。

惱人的門鈴不停作響,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門,穿過客廳,來到陽臺;短短幾步路彷彿天長地久。站在大門前,她的手心微微出汗,侷促不安地在褲子兩側擦了擦。她轉開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