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6日 星期二

適合



柏油路面沙沙沙的刷地聲音傳來,她感覺眼睛酸澀,心想不會才五點吧?撥開窗簾,天空還灰濛濛的。瞥了眼鬧鐘,果然。


不甘願地回到床上,將身體春捲般包起來,從頭頂到腳底的那種。躺了半天仍發到一股涼意,去年家人給的絨被放哪兒了呢?她起了身,夢遊似搖搖晃晃走到廚房想倒杯水喝,猛力按壓了幾下,保溫瓶卻只發出氣喘聲響,彷彿抗議或拒絕似的。她掀開頂蓋,拿起馬克杯來回接水注水,瞧見自己機器人般的手臂,細細長長的鋼筋結構外裹了一層皮。

她晃回房裡,從衣櫃底層翻出藍灰色帽T套上,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待不及水溫轉熱即濡濕毛巾,草草擦了臉。

走出浴室兩步,臉頰乾乾癢癢的,又回去抹了面霜。


她迅速穿上短襪用力踩進套進老舊運動鞋內,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踏實些清醒些;被溫柔包覆的舒適感自腳底襲來,她突然感到安心。明明正要出門,卻彷彿下班後回家躺在沙發上,全身一陣鬆軟。

她輕輕關上鐵門,躡手躡腳地下樓,生怕驚動鄰居豢養的狗兒。

遠處清道夫的身影還在,似乎高了些也年輕了點。她還記得之前的歐巴桑,總是用心仔細地將每一塊垃圾碎片拾起,像是拼拼圖般,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拉起上衣的帽子,她開始不疾不徐地步行。先是穿過公園,她嗅聞到垃圾桶散發出的甜膩和腐臭,涼亭裡刺鼻的貓尿騷味;沒多久,味道遠去,她知道轉角的超商到了,明亮店面仿若精心打扮、跑趴一整夜卻絲毫不帶煙味的女子,專業地微笑著。

接下來是一整排高矮胖瘦形色各具的民宅,她看得出每棟建築的主人性格大不相同,有的擅於持家,窗明几淨一晨不染;有的是綠手指,花花草草好不熱鬧;有的安安靜靜,門窗鮮少開啟;有的如藝術家孤高自賞,雕花大門細緻磚牆,搶眼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很快又來到熟悉不過的巷口,這條路走過上百回了,她還是感到緊張,心臟突突地跳著。她抓抓頭,好像在驅趕什麼似的,腳步慢了下來。

梳著包頭的婦人遠遠看見她,問道:「今天還是一樣嗎?」她點點頭,抿抿嘴,身子又再靠近了些。婦人手腳麻利地掏了塑膠袋,裝進白胖胖的饅頭,繼續招呼下一位客人。

她小心翼翼捧著饅頭,像捧著素雅的瓷器般,低頭離去。身後依稀傳來婦人的聲音:「沒關係啦,你也知道她的狀況...」後面的話像斷了線的風箏,窸窸窣窣地飄落,她無需摀住耳朵就可以略過不聽。因為有時候假裝久了就會成真。


回到公園,坐在長椅上,她將熱呼呼的饅頭擺在一旁,頭埋進雙膝之間,感覺心臟跳動至快要碎裂的地步。胃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她掰了一小塊饅頭,勉強塞進嘴裡,卻忍不住乾嘔起來,舌頭苦苦麻麻的。看來還是不大行。

閉上眼睛,她感到絕望。再試了一次,這回含在嘴裡許久,澱粉都開始轉化成醣類了吧,她想這樣會好吸收些。

她將剩下的近乎完好的饅頭收進口袋,決定跟昨日一樣帶去河濱公園餵鴨子,這個時間人煙稀少,連流浪狗都沒幾隻,很適合她。


很適合她。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其實你不知道那個過程裡的自己是否為壞人,雖然大家都說你人太好。


你(事後)唯一確定的,是對方一次次示弱,或說扮演弱者,搏取你那廣大無邊的同情。因為廉價,所以無邊無際,要多少有多少,換取的是自我滿足;因為就只是自我滿足,即使結束後仍感到精力耗盡,卻對電話另一頭的人沒有太大的幫助。

在現實生活裡什麼都要不到的人,只能靠著短短一兩小時的示弱扮演,對你予取予求。

這是你的課題,保護弱者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翻閱紀錄本,你發現那些略有出入的細節,其實都圍繞著同一個主軸:原生家庭的傷害、母親的過錯、強迫式的性愛......對方用細微的聲音說好害怕,壓力好大,你眼前彷彿出現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拉扯著裙角,不敢看你,手臂雙腿都是傷痕。

你給了秀秀,就像所有大姐姐都會做的那樣,呼呼傷口,告訴她你理解有多痛。

真正的她躲在小女孩面具之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你不要離開,因為真的好痛苦、好痛苦......你猶豫了,在每一次的拜託之後,隨即回應她的需求。

一來一回,一呼一應,無限延長的球局,沒有觀眾或裁判,其實也沒有那個小女孩,只有你自己。


燈亮了,戲散了,該走了。
  


下廚



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指間一陣清涼。她將青江菜一葉葉攤開,仔細地沖洗,生怕留下些許泥沙;菇類就簡單多了,切除根部後稍微搓洗即可。

還缺什麼呢?她從冰箱裡取出兩顆蛋,打算加點味霖做日式蒸蛋。烤箱已經在預熱,等等將鮭魚單面抹鹽,再摘幾株後陽台的迷迭香放上頭好了。

算了算,四道菜,但沒有湯;既然是秋鮭肥美、菇類鮮甜的季節,搭配清爽的檸檬汁應該還可以吧。想著想著已將檸檬剖半,用力一擠,柑橘類特有的清香瀰漫整個廚房,剩下半個剛好可用在烤鮭魚上。腳旁的虎斑不知是抗議還是興奮,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音沙啞,在小腿間磨蹭著。

她蹲下來,輕輕從虎斑的頭頂撫摸至下巴,人貓同時微微瞇起了眼,嘴角上揚。想想也五年了,從一開始擁擠的大學宿舍,搬到這兩房一廳的公寓;因為是頂樓,夏季收到電費帳單免不了唉唉叫個幾聲,冬天門窗緊閉卻還是感到濕冷。入住剛滿一年,某個下班回家、開始轉涼的夜晚,她就在大樓門口遇到皮毛脫落的虎斑,右耳尖少了一截,除此之外沒什麼大礙。那一年的冬天特別溫暖。虎斑老愛擠在她和男友中間,蜷起身子如嬰兒般,一團熱烘烘地熟睡。

還等不及虎斑發出呼嚕嚕的滿意訊息,她即開火熱鍋,刀背飛快拍了拍蒜頭兩下,倒油、爆香、炒菜、裝盤,一氣呵成,彷彿預演了上百次 。但這些動作只是她憑著記憶中母親做菜的模樣,模仿而成,定居外地多年,開伙次數屈指可數,更遑論為男友洗手作羹湯。

不過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樣。

男友竟然考上公務員了。她從不覺得男友特別認真,好像就只是在替代役期間找了件事做,考試那天還傻愣愣地差點睡過頭,竟然也榜上有名;她還記得轉述給辦公室同仁聽時,連考三年落榜的小琪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向她道賀(如果那算是道賀的話)。

「恭喜呀,那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小琪用甜膩的聲音問道,撥了撥法式浪漫捲的髮尾,不經意地露出指間的光芒。她想起電話中母親的語調,總是刺耳地暗示鄰居嫁女兒好令人羨慕,煩惱不知穿什麼喝喜酒才好。「那些洋裝都舊了,你又不常回來,我自己逛街很無聊。」

電鍋和烤箱先後喀噠一聲,她熟練地打開鍋蓋快速翻攪白飯,估計再悶個十分鐘左右;接著確認鮭魚最肥厚的部分都熟透了,便開始擺放碗筷,將菜餚一道道端上桌來,彷彿自己化身為母親的錯覺,下一個步驟就是呼喊孩子們準備吃飯。

「虎斑來吃飯飯,」她把飼料倒進淺盤,親暱喚著愛貓,心想或許自己跟母親的性格相差不遠,所以比較適合養貓而不是養小孩。

她記起小時候總是得模範生獎,連續五年,後來因備受老師疼愛遭半數同學排擠,畢業那年由另一個女生當選;坐她隔壁的阿武忿忿不平,質問明明票數平手為何要拱手讓人?「你辜負了支持你的同學啊!十六票欸!」回家後母親聽了結果,只淡淡地說也好,換別人得獎比較公平。

國高中放榜時她從沒讓母親失望過,因為是筆試,跟人緣好壞與否無關。每回過年親戚齊聚一堂,母親雖未主動炫耀過,卻仍在被問及時難掩得意的神情,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彷彿說的是壞事一樣。大學畢業後,人生卻像過了氣的蛋塔店,不再驚奇連連,乏人問津的店面像蒙灰生鏽的銀器,她沒有動力擦拭清洗,只想安安靜靜地躲在抽屜裡。

「喵嗚--喵嗚--」虎斑拉長音抗議,飼料盤只草草吃了幾口,被烤鮭魚的香味饞了嘴。她拍打了一下貓背,又好笑又好氣哄著,耳邊浮現母親對虎斑第一眼的評價:「真的才兩歲嗎?肚子很大耶,難怪人家說寵物像主人喔。」

那時聽了氣呼呼的,現在回想只覺得可惜。她不願意去想如果,但似乎無可避免的,三不五時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她回過神,樓下有人撳了電鈴,拿起對講機就聽到男友支支吾吾解釋沒帶鑰匙;她只是笑,硬是拖著不開門。笑鬧一陣後,覺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突然開口:「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虎斑捲起尾巴,乾澀地喵了兩聲。窗口有風,秋天真的來了。


2012年10月8日 星期一

晨曦



早上望見鏡子裡的自己,你竟覺得委屈。

三十好幾的臉龐上,眼角周邊佈滿細紋,下巴偏左處微微冒出不青春的青春痘,明明前晚擦了護唇膏卻仍缺水脫皮的嘴唇。你不想細看,但在匆匆梳洗趕著出門上班前的這一刻,還是照妖鏡般照出自己最害怕的事。

深吸一口氣,隨便抓了幾下頭髮,套上身經百戰的黑色高跟鞋,喀拉喀拉拉走下公寓樓梯。

你不住看著手錶,公車等得特別久,太陽有點大,新買的秋裝外套略嫌悶熱;今天不能遲到,分區主管要來。

心念一轉手一抬,隨即上了計程車,你估計應該十五分鐘內可以抵達,腦海中不禁浮現機車女的白眼--上週五她不過慢了你兩分鐘進辦公室,馬上被組長取笑年輕世代不耐操,她整個臉垮了下來,長髮一甩轉身就白了你一眼。

一邊胡亂拆開超商三明治包裝,一邊攤開文件夾找出待會兒要報告的資料,開始懊悔因為嫌麻煩而沒買咖啡,雖然在車上解決早餐向來不是你的強項,但咖啡因能將一切你沉睡中的能力喚醒,那過人的專注力、條理分明的思緒、敏銳精準的觀察、不卑不亢的表達.......

某次冗長的會議中,愛蜜莉誤拿了你的中杯拿鐵,喝了半天才嬌嗔地嚷嚷:「唉唷這不是我的啦,人家點的是奶茶,剛才太專心都沒發現....」她噘起嘴來,蜜桃色的口紅相當搶眼,你分心地想好熟悉的顏色呀,跟生日時學妹送的那款一樣吧?回過神才發現原來那杯咖啡是自己的,笑了笑說沒關係,奶茶只喝了一口就沒再動過。那天下午異常疲憊,組長甚至投來關切的眼神,主動提議休息二十分鐘。

報告資料中的紅字黃標是昨晚做的,東西不多卻很雜亂;你很快地再瀏覽一遍重點,確認數字和項目,望向窗外發現公司大樓已在不遠處。

「前面星巴克那裡靠邊停就好,」你掏出皮夾,只剩大鈔,偏偏司機慢條斯理地找錢,無視於車外快速運轉的世界。你不耐地看著大樓入口,警衛似乎換了人,不是被你投訴過的小吳;小吳太油條,你就是討厭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格,每天與工讀生小妹眉來眼去,要不就翹班到隔壁喝咖啡。

入口處的另一個人影頗為眼熟,原先你以為是組長,但那西裝的剪裁還真好看,不像是中年發福的組長會挑的樣式。找好錢,下了車,那人影直直向你走來,刺眼的陽光讓你瞇起眼來,只見他雙手各拿一杯咖啡,笑容滿面,你正忖度著該說什麼才好,謝謝太冷淡,你真好又太親暱....

「謝謝你!你人怎麼那麼好呀!」熱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學姐這杯給你,」學妹接過男子手上的咖啡,硬塞了一杯給你。你發現那唇蜜顏色煞是好看,名稱就叫做「晨曦」,仿自清晨雲彩的粉橘色調。

你突然感到疲憊,客氣地說了謝謝,想著等會兒要把咖啡給新來的警衛,然後去買杯焦糖瑪其朵。除了咖啡因,你還需要喝點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