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吐煙圈、助人與冒險


Dear C,

今天的陽光很美,忍不住上來寫信給你。

前晚偷閒跑去看了哈比人的意外旅程(好像不是這樣翻的後?),比起多年前的魔戒,這部首部曲更讓我感動不已,不知是甘道夫的身影依舊,還是現代技術進步使得畫面敘事更為流暢的緣故,深深感到以哈比人作為平凡人物的寫照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原本只是單純生活在袋底洞,豐衣足食、安於現狀,甚至害怕改變的他,卻意外踏出幫助矮人尋回失土的旅程,並在此過程中展現不可思議的勇氣和智慧(這裡就不爆雷了)。

哈比人的改變並非一夕之間,他也有掙扎猶豫、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就跟你我一樣,不時浮現懦弱的念頭,想念他在夏爾的安穩生活;但在關鍵時刻,他仍然作出正義、光明的選擇,不是出於一時衝動或愚勇,也沒有因此而成為出色的戰士--他還是那個喜愛和平安定的哈比人,但因著所經歷過的一切,他不再畏縮,眼界再也不同。

看完影片後,我總不免想著托爾金,這位歷經一戰、二戰巨大歷史變革改寫人類文明世界的作者,是否看盡世間善惡苦痛,才有辦法書寫出這般光亮的作品?當初寫給兒子看的這一部童話,延伸發展成魔戒三部曲及其他故事,帶給後人無限想像的空間,如此跨時代的影響也令我感動不已(好像太多愁善感了我,呵呵)。


只是想跟你分享,願我們都能像哈比人一樣在陽光下享受吐煙圈的快樂,踏上勇於助人的冒險旅程。



(原本在吐煙圈的比爾博,看見甘道夫這不速之客時的挑眉神情)

慌亂出門趕著追上矮人隊伍的比爾博,好紳士的穿著
終於踏出袋底洞的比爾博。不知為何找不到有煙圈的圖片,以張最具探險之感的圖代之囉


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休。息



連續三個月刻意將班次減至最低,有點內疚,卻也使不上力來。
 
想將這樣的軟弱無力推給外在因素:忙刊物、忙遊行、忙晚會排練
但無法否認掩蓋的,是心底深處的無力和消耗感。


每每週末接完令人疲憊的電話、討論近夜半,回到家腦袋已無法思考,身心難以放鬆/放下,像是上緊發條的廉價塑膠玩具,多轉了幾次就卡住不動了,說不出是使用不當或產品本身瑕疵的問題;你僅能分辨,隔天仍感到巨大的疲累,像是黑壓壓一朵烏雲沉甸甸地垂在頭底、掛在肩上,無影無形,卻揮之不去。

你也明白那不是自己的責任,對方有對方的人生難題,及深陷其中的情緒,跟你無關;你所能做的,只是溫柔地承接話語,用心聆聽,陪伴她/他走過這一段路--即便船過水無痕,仍是功德一件;畢竟誰知道哪一天看似無痕的時刻也許以某種力道或形式顯現?

你想要這麼去想,可是效果似乎有限;掛掉電話回到家,還是感覺被掏空,彷彿做了場心靈馬拉松,用盡全力跑了好久才發現路途遙遙,你所完成的路程不到千分之一,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跑對方向,終點位於何方?(然而真的有終點嗎?)

來回奔跑的過程中,所幸與好友Y、C兩人持續通信,不時安撫著你那過於急躁的性情。

某天,心靈強大的Y突然寫了封長信,描述自己在上班途中與白鷺鷥的奇遇,你讀著讀著,羨慕至極,深切感到那是種帶領,是Y在繁雜俗世間因保有純粹的心念,才能與萬物互相連結、天地同心;Y在信末建議你想像自己被光束籠罩,包覆充滿的意象有助於接線工作,你還未有機會實驗,但卻已被她的文字能量吸引,彷彿Y就正對著你說話,光采滿面。

而生活不時上演連續劇劇情的C,總是以輕鬆幽默的筆調帶過大小事,但你看得出來字裡行間充滿摩羯座背負重責大任、情深義重的特質,通信對你和她來說皆是種宣洩,也是維繫彼此情感的默契。

依靠著與好友們的書信往返,你終於能稍作喘息(彷彿沒去接線的日子也都在奔跑啊),看見自己真正的樣貌(接線時只能有溫柔、耐心的那一面,說是風格不如說是自身的侷限)--沒有人要求你要成為/扮演什麼樣子,你就是你,除了你自己以外,沒有人能定義你。




2012年12月12日 星期三

房間



她還記得自己七歲那年想死的念頭,是尋常不過的週末,白天,落地窗微微透進些許光線,映照在偌大的房間裡。

房裡擺了一張雙人床,一張辦公桌,一個小型帶有穿衣鏡的櫃子,兩件一大一小的書架,以及淘汰的三人座藤椅和長形玻璃矮桌;像是隨處拾來便將就湊在一塊的傢俱,說不出哪裡怪,究竟是客廳加上書房加上客房風格不一致,還是擺放位置造成視覺上的不協調?亦或床位上方即為橫樑、藤椅擋住一部分的落地窗,使得風水不好?她無法分辨問題出在哪兒,只覺得為何非得住這麼大的房間,人家說的大而不當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雖然從不覺得那是自己的房間,但浮現尋死念頭時,還是選擇了這裡(不然還有哪裡可去呢?)一開始只是好奇,想嚐嚐瀕死的滋味,天真地拿着一條毛巾就往脖子繞,緩緩勒緊,先稍微感受喉頭緊縮的力道,接著用力一扯——啊!一旦氣虛缺氧手就自然而然鬆開了,無法施力,試了幾次皆是如此。

於是改用棉被悶住頭部,她想,不是總有人在睡夢中過世的嗎?或許這招行得通吧。照樣循序漸進地將被子愈蓋愈緊,甚至隔著棉被用手掌摀住口鼻,但不知是求生意識作祟亦或沒了氣就沒了力,總之依舊徒勞無功。

因為太過失望,她直起身來,雙膝跪在床上,輕輕用額頭敲著牆面,接著加重力道連續撞擊了好幾下;她感到陣陣暈眩,腦殼柔軟的外層緊貼著笨重的內裡,疼痛感緩慢襲來,身子一鬆扶靠在牆上,眼角滲出淚來。


眼前浮現家人憑弔她的場景,爸媽失控的模樣,年幼的弟弟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悲劇,親戚師長們傷心的神情倒是沒有想到任何同學。且那時年紀太小,還無法想像社會新聞。

意識到自己在嚎啕大哭時,枕頭已經濡濕了一角。她是如此傷心,不是因為死不了而是因為活著竟如此毫不費力;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唯有透過悶氣、窒息、撞擊,才能在剎那間感受到身體沉甸甸的,意識靈魂的猛然覺醒。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棄械投降,望著她在其中掙扎求死而毫無任何改變的房間,輕飄飄地躺在床上,等待樓下爸媽叫喊吃飯的聲音。


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

青春(三)



一直到H來教課,順口提及這次評審作文的想法,你才突然醒了過來,如畫眉鳥專注聆聽同類的鳴聲啼叫,但你假裝沒那麼在乎地整理羽翼,眼神望向別處,彷彿是不關己,好像她講得是別人。

……有的評審老師覺得文字太濫情,所以堅持只能給第三名;不過我是評第一名,因為XX的文章是所有參賽者中最成熟的。」
 

其實你忘了H確切說了什麼,只記得關鍵字 是「濫情」和「成熟」,不過H真的講了成熟二字嗎?你感到不可思議,這個詞的意思不是跟濫情天差地遠嗎?何以會有這麼不一樣的結論呢?


【濫情ㄌㄢˋㄑㄧㄥˊ】未經選擇考慮,輕易的付出關懷或情感。


教育部國語辭典的解釋,雖不中亦不遠矣,你的確在書寫過程欠缺考慮,一意孤行地放任自己寫下去啊。但是,但是,你卡在喉頭欲辯駁卻又說不出口的問題是,感情氾濫或濫用情感是件壞事嗎?你想問問那位給了這兩字評論的老師,是否因為瞥見了你的內心世界而感到不安? 你想喊出聲來,說自己的內在就快崩壞了有人明白嗎?

那一日,你感到異常孤單,不是因為名次,而是評語。濫情。像是被蓋章退回、列為瑕疵品的貨物,你無話可說,連看到同學們玩鬧都覺得煩悶。她們總是嘰嘰喳喳,很快就忘了別人的煩惱不悅,繼續浪擲青春於八卦與明星身上,再夾雜一些純屬青少女才能理解的愛恨情仇。  

你望著課本發呆,H是國文老師但在你們班教的是地理,唸唸課文劃劃重點的教法;窗外好像真的有隻畫眉鳥,發出的的的的機關槍般的警戒聲,你想探頭看,但這舉動會太醒目,所以只好低頭闔上雙眼,想像牠由遠而近的飛到教室旁,稍停了一會兒,忽地消失不見。

你也好想這樣。跳過接下來的理化課、數學課及打掃時間,跳過等車搭車的時間,直接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即使沒那麼需要睡眠,但作夢總是好過於像此刻這般清醒。

但你當然沒有。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節課結束,打掃時間到了,你心不在焉地拿著掃帚,有一搭沒一搭地刷過地面,那磨石子的花紋始終讓你分不清掃乾淨了沒;抬頭便望見好友C與N晃過來,不知說了什麼,你還困在自己嚴肅的思緒裡,沒頭沒腦就問了句:「濫情是什麼意思?」她們互望一眼,很有默契地說:「濫用感情啊!」又是一陣打鬧,而兩人的面貌笑容是如此燦爛,你至今未能忘記。那是另一種你只能理解卻從未能體驗的青春,不痛不癢(當然未必真是如此),一切像是在朦朧中前進的色調,有點甜膩卻總是令人懷念。

那時的世界很大,視野和夢想很小,每天的煩惱很簡單,大抵是多長幾顆青春痘,醒來時髮型剛剛好,或是誰誰誰今天不和我好了,隔壁班哪個男生(或女生)看了我一眼之類的。

這些也只是你多年後依據好友敘述所拼湊出來的,因為你不在那裡。你的感情太豐富氾濫,只能築起一道水庫,緊緊守住隨時都要潰堤的防線;天地只是一片渾沌,充滿破壞暗黑的能量,而你不知如何與自己共處,害怕內心豢養的猛獸隨時都要竄出撕咬他人。你在這裡。這才是你記憶所及的青春。



2012年12月6日 星期四

青春(二)



可能是在初一或初二,懵懂未知的年紀,你還不清楚怎麼應付這個世界,明明也只是離開了國小,卻好像來到全然陌生的地方。

說不出陌生感從何而來,不是突然分類變多的考試科目,也不是身旁嬉笑怒罵的同學或循循善誘的師長,這些都離你好遙遠,考好考壞、誰與誰發生糾紛或在談戀愛(那時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嗎?或許也都只是少女幻想),這些全與你無關;你只知道每天要早起去搭校車,放學時隔週就得搭晚班車,等上一個鐘頭,再坐半小時的車回家。

而冬日晨光常是灰濛濛的,你睡眼惺忪,脾氣暴躁,不想與同車的人言語;傍晚等車時,龐大的黃色車身緩緩駛進校門的景象你還記憶猶新,也有幾次錯過班車只得打電話回家求救,或是背起書包從教室朝校車急奔而去的印象。

來回各半小時的車程中,你通常看著沿途的田野發呆,雖然景色隨著四季變換,從抽芽到結穗、嫩綠到金黃的稻田照理說應該令人賞心悅目,但回想起來那時對你來說就只是千篇一律的稻田與公路,基底是灰白色調,甚至連天空也不像現居城市會出現的湛藍。途中路經的養鴨場勉強算是亮點,成堆白亮蓬鬆發出呱呱聲響的鴨群在公路旁一閃而過,你總想著牠們的命運,這學期和上學期看到的是同一群嗎?(是春天繁殖秋天宰殺嗎?)

鴨群的命運如何無法得知,就像牠們無法了解校車上成群的學子每日每日往返學校的意義何在(為了變成更好的鴨子?)。你早起等車,到學校上八小時的課(其間發呆了四五堂課外加半小時午睡),放學搭車或等車,回家。

日復一日,你的身體記憶著這些習慣,甚至連早自習小考也是其中一部分;你冷眼看著身邊同學追逐打鬧,不明所以,自以為看見鴨群的命運走向,嚴肅地想:這種生活有什麼好開心的呢?


大抵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你寫的東西開始轉變,從國小時的譁眾取寵(捏造過一條充滿靈性伴你度過童年的小溪,也揣摩過金庸武俠小說裡才會出現的奇樹古木)逐漸反芻變形為細密的蠶絲,然而一條細絲能有何作用,又將你帶往何方?你全然不知,只是慢慢吐出那懸在現實與文字之間的長絲,將自己緊密地包裹起來,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於是在看見作文題目為「我的小天地」時,你從未有過片刻猶疑,嘩啦啦寫下腦海中浮現的鏡頭。回想起來,第一幕是紙張化為碎片紛飛、與爸媽爭執不下的場景,你返回房間,可能也有書寫哭泣,但細節全忘了,只記得開場後就收不回來,一路開展下去,結尾應該算是嘎然而止吧。

你不後悔,雖然結束交卷時有點擔心,但發熱的雙頰、突突跳的心臟、顫抖的右手,都好似在告訴你方才展演的那一方魔幻時空好不精采哪,即便只是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嘗試,煙火有點零零落落,秒數差距沒抓好,開場結尾也稍嫌過度喧囂,但這一切真實的體驗讓人眩目,你不確定還有沒有辦法再來一回啊。


接下來幾日都彷彿在作夢一般,你出神地照常搭車上下學,讀書考試,意識清醒地與同學對話人卻又不在那兒,說不出自己怎麼了,但就是不一樣了。


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青春(一)




對於寫作這件事,你一直沒那麼有把握,至少跟畫畫相比,後者簡直容易得多——無須思考憑直覺式地將早以存在的世界描繪出來,那是已經「在那兒」的世界;但寫作正好相反,你在創造一個新的世界,無論它是虛無的烏托邦或桃花源,還是與現實生活平行的第四空間。

這麼說也不是指寫作無須憑直覺,某部分也是的,只是過程似乎更複雜一點,文字相較於畫面,終究多了一道門,而那扇門通往意義系統,決定了字的長相及連結至何方。

在半思考半迷流的狀態中,你需要耗費心力來完成一篇文章,好似掏空了自己,輕飄飄的,有時會想嘔吐,如同剛去了外太空一圈或用光速繞地球幾圈跳過些許時光,以至於此時此刻好不真實。感覺像一眨眼,實際上卻已過了好幾個小時。


小時候的作文比賽更是如此。你很常參加,頻繁到同學會大剌剌地說評審可能已經看膩了你的文章,該換人了,聽起來像是考量班級獲奬總數的策略,她說的時候如此真誠地看著你,而非用那種尖酸刻薄的後母語調;你忘了自己那時怎麼回應的,可能就說對吧是呀這一類言不及義但定要加上語助詞的蠢話,其實內心受傷不已,後續想了好多年仍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做錯了什麼嗎?


事實上這無關乎你做了什麼,就像文字本身的「言不及義」性,你只是彷彿抓到了一個什麼,趕緊將它化為字句,一開始還沒辦法很清楚,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寫成了一組句子,兩三個段落下來有了形體,幾百字後摸索出五官來;當然也有寫成後仍搞不清楚鼻子眼睛啥模樣的時候,卻可能會有朦朧美,也有少了眉毛的時候,不過尚可稱為一種風格就是了。

不管過程如何,你很清楚這不是你能決定的呀。你只是開了頭,筆就這麼唰唰唰寫下去,仿佛不是你在寫,你只是剛好握著筆,筆尖自然而然流瀉出一整個宇宙,其間運行無數浩瀚的星體,而就在某個不知名的星球上,孕育著令人動容各式形態的生命。


你(或說筆)寫呀寫,簡直要忘了現實的世界,那裡太美妙太精彩,你期待下一秒還會發生些什麼,無奈通常寫作(比賽)都是有時限的,在短短兩三小時過後,你出竅的靈魂不時來回穿梭在文字和現實這兩個世界之間,忖度如何收尾才好;要不然你還真好奇這宇宙繼續無限膨脹下去,最終會怎麼樣呢?來個大爆炸一場空嗎?還是遇到黑洞整個變形?這實在超乎你的思考與想像,也幸好還不用面對無止境的寫。


但真正讓你意識到收尾收不回來的那一次,你感到自己根本無法駕馭那自行生長出來的文字了。就比賽來說,算是有點失敗,若拿掉這層評斷的框架,不失為一個嘗試,甚至可說是突破,雖然在那之後你歷經了漫漫長途才又把筆下的世界找回來。


傷心的小蒜頭




小蒜頭個子不高,略為乾扁,在整個大蒜家族裡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小孩。


蒜頭媽和蒜頭姐嗓門大,講起話來嘰呱嘰呱;蒜爸蒜哥白白淨淨的,出門總是引人注目。

更別提媽媽那一掛兄弟姐妹們,及他們的小孩,每次在蒜外婆家聚會有多熱鬧,大家說起話來都快把屋頂給掀掉了。或是蒜爺爺蒜奶奶的兒孫輩,也就是小蒜頭父親這邊的長輩及同輩,斯文瘦高白,小蒜頭覺得他好幾個表哥都可以去當模特兒了。


小蒜頭覺得很傷心,不僅感到自己沒有特色,也因為不曉得該怎麼辦,未來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原來像他這樣的蒜頭才是好蒜,才能炒出一盤好菜來;他只是每天憂心忡忡,煩惱究竟該如何像別人——也就是他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或是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那樣外表亮麗或口若懸河。


在被大廚發掘之前,他就只好這麼繼續傷心下去了。

猴子




小時候畫畫對我來說完全不是難事,根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六七歲剛搬到新家時,大片大片的米白色牆壁馬上變成我的塗鴉簿,連爸媽臥房的牆壁都難逃一劫;上了國小,每逢美術或寫生比賽定有我的作品。畫面上黑色簽字筆勾勒出外在世界具體的線條,線條與線條之間補滿豐富的顏色,拉出三度空間的比例,再搭配前後人物的姿勢、表情和服裝,不是什麼厲害的藝術技巧,但至少生動活潑這一點作得很足,所以總是能拿個名次或佳作。

就連什麼反毒宣導這種題目我也能在短時間內發揮,印象中是扶輪社辦的比賽,我畫了披著紫黑色斗篷的死神手拿鐮刀,巨大的陰影籠罩半個畫面,另一邊似乎是以自己的手掌輪廓描出巨大的五根指頭,掌心寫著:「NO!」底下還畫了些制式想像中的毒品,如膠囊、針頭之類的,一整個很有海報設計的fu。好像還拿了第一名(沒辦法,窮鄉僻壤的環境下大部分的小孩很難享有文化資源,所以我這種假掰的風格總會得獎)。

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這麼依賴著比同輩多出那麼一些的資源和早熟,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想像力--鍊鑄出一件又一件大人滿意而我得意的作品;這彷彿是一場遊戲,我可以很輕易地將觀察到的細節化為畫面,甚至不太需要思考,因為一座廟宇該是什麼樣的場景、進行何種活動,下雨天行人車輛擁擠的模樣,學校建築的特色該如何呈現等,都已經在我腦海裡。

那是透過時時刻刻腦部活動的建檔,我看見、喀擦、腦袋存檔,累積出來的能力;畫筆接觸白紙的剎那,我已預見景色一一浮現,作畫的過程是play,也是replay。

這麼說並不是在誇耀能力,相反地,那是一種侷限。至今我仍相信,有些事情做起來太過容易,終有一天便會消逝(這裡指的不是獎杯或掌聲)。年紀再大一點,國小高年級吧,我開始意識到過往那樣的作畫方式有些不成氣候,因為我只會用彩色筆,頂多再用水彩補滿空白處,整個畫面看起來熱熱鬧鬧,卻也說不出什麼風格來(也或許我一直以來的風格就是熱鬧);我習慣耍的大刀,在受過美術訓練的人面前就成了班門弄斧。

不大記得是小六或剛上初中的時候,我依舊參加了寫生比賽;那時的我已明白自己變不出什麼把戲了,照用從幼稚園以來就會(也只會)的那一招,具體的線條,五顏六色的畫面,可能老師還幫我補了幾筆以增加深淺變化,而我心裡想的卻是:這樣可以蒙混過關(得第一名)了吧?

這一切已經沒那麼吸引我了,比賽、獲獎,比賽、獲獎。雖然我喜歡畫畫,也喜歡得到肯定,但不知為何,那將眼中事物呈現在一方白紙之中的靈巧和無限變化,卻逐漸失去原先的樂趣。黔驢技窮,只是或許同樣的把戲我耍得比別人好。

出乎意料,我得了前所未有的第二名,雖不致晴天霹靂,但也多少有點震驚(畢竟方圓百里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小孩參加美術比賽)。領獎的那一天,我一如以往地遵照媽媽的話,穿了紅色或粉紅色調的洋裝,有些失望卻仍不失得意地出席;領獎前我和媽媽一起瀏覽得獎作品,瞥見第一名的畫作中僅是一個池塘和池邊的石堆,周邊全部留白,看起來像是未完成的作品。

但那純熟的水彩筆法卻令人驚艷,簡簡單單的幾種顏色交會堆疊出光影變化,幾撮池邊雜草的筆觸自然,充滿生命力,數量極少卻是畫面中出色的配角;石堆、池水水面更不用說,那是用色筆塗滿整個畫面、看似豐富卻貧乏至極的我,望其項背的能力。我感到羞愧,正經八百的洋裝和皮鞋讓我像隻會耍高等把戲的猴子,不管再怎麼厲害,就只是隻猴子而已。

而我看見了同輩中一個真正的鍊金術士的作品,沒有花言巧語,樸實直接地穿透比賽虛偽的本質,他/她甚至沒有出席領獎。而那一方池水十多年後卻依然鮮活地在我眼前,搖盪。


2012年11月15日 星期四



數到六的時候,小曼才覺得呼吸順暢多了,不再像是趕著前進卻體力不支的軍隊,氣喘吁吁--才剛抬起頭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又隨即沒入水底吐出嘴來,全數耗盡。一吸一吐,手腳拼命划動,從岸上觀看的話自己應該像隻快溺水的青蛙吧。

一到三的時候,都還在摸索身體的節拍,呼氣吐氣反覆練習;四到五才開始漸入佳境,至少四肢不再緊繃如抗拒水流般地擺動;直至第六趟,小曼才真正體會到呼吸與身體需求一致的舒暢,沒有過多過少,或太快太慢的問題,像做愛一樣。

想到這,小曼不禁偷偷看了一下小紅褲。老是固定在週一清晨值班的他,年紀約莫二十歲上下,有著像是一天到晚跑去衝浪晒出來的小麥膚色,令人眼睛一亮;小曼曾經為此跟莉莉爭辯過,因為莉莉覺得天底下幾乎所有的救生員都是這樣,不予置評。不過除了對年輕陽光的小狼犬不屑一顧外,莉莉也評論過她的男友:「是長得一表人材啦,但就是感覺不大可靠」。大抵是對什麼款的男人都有點意見就是了,小曼撇撇嘴,不以為意。

數到七了,小曼感到自己正從一隻笨拙的青蛙蛻變成天鵝,細長的手臂盡情在水中伸展,雙腿優雅地划行。

數到八,手臂自然劃出半個圓弧形的同時,雙腿已輕輕蹬開來,收縮;劃出,蹬開,收縮。小曼想像自己是一朵開闔自如的花,軀幹是花蕊,手腳四肢為花瓣,在水上伸展舞動,細密的水流裹住身體,像光滑柔軟的絲綢。

那晚男友求歡時,她雙腿叉開坐在他身上,感覺一波又一波的浪流竄全身上下;男友寬厚的胸膛沁出汗珠,就像波光粼粼的泳池旁,矗立著那一身日光下微微發汗迷人肌膚的小紅褲。

她瞇起了眼,一股電流沿著赤裸背脊而上。男友說好久沒有聽到她如此呻吟,欣喜的眼神像是發現新玩具的小孩,整夜睡不著覺。

小曼倒是隔日一早便又出門,繼續她那已維持三週的游泳塑身計畫。

她記得那天早上是小紅褲第一次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點頭示意,以及靦腆的微笑,但自從那次之後,小曼每次游泳都可以感覺到炙熱的目光自岸邊襲來,彷彿融入了沁涼的水流,溫柔包覆著她的每一個姿勢。

九,九個半,快完成第十趟了。進出水面的瞬間,小曼瞥見小紅褲往她水道的方向移動,停在終點岸邊。

她的心突突跳動著,慌亂地想,他發現自己換上新泳裝了吧?兩件式的設計讓黃綠粉嫩的小碎花滿佈胸前,下擺則是單一的草綠色,男友直說好青春喔,眼睛骨碌碌盯著露出的一截肚皮。看來鍛鍊有成,小腹平坦了些。

要是莉莉看到了,肯定要被取笑一番,運動健身可真能回春呀!眼前浮現莉莉的經典表情,眉毛一挑雙眼瞪大嘴角帶著一抹輕蔑,語氣誇張如同鄉土劇對白;小曼竟在水底笑出來,一張嘴便岔了氣,咕嚕嚕喝進好幾口水,身體失去平衡,雙手雙腳慌亂揮舞,原先苦練而成的天鵝美姿被打回原型,仍是笨蛙一隻。

小曼在池中直立起身子,刻意避開原先水道岸邊的方向,狼狽地攀上池畔扶梯,淨想著都要第十趟了啊,只剩最後那短短的幾公尺了。

上岸後她飛快拎起毛巾,看也沒看放在上頭的小紙條,手一抓捏進拳頭裡便疾行往更衣室去,隨手扔進垃圾筒內。

都要第十趟了呀。小曼氣餒地打開置物櫃,濕漉漉的泳裙緊貼著大腿,頭一回感到又累又冷。


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分手



「糟糕,好像失敗了,」她望著血肉模糊的砧板,忖度著該如何處理才好。

原先預計會很容易肢解的部分,如今看來困難重重,都怪這把刀,買的時候不該貪小便宜的。她拎著毛髮仍在的肉塊,想到或許可以放回冷凍庫。「硬一些比較好切吧,」她喃喃自語,忽地將肉塊丟回砧板上,舉起刀來猛力剁了好幾下,血水緩緩滲出,受到擠壓的肉塊有點變形,不過也只是表面多了幾道凹痕。

冷凍庫有點小,得先將東西清一清。她逐一取出內容物不明的塑膠袋,好像是去年媽寄來的牛肉湯塊;另外兩包土黃色的大概是咖哩雞,她難得不會做失敗的料理;還有幾盒雲吞和一大桶H牌草莓起士口味的冰淇淋,全是男友愛吃的。前男友,更正。

拿出來的全都毫不留情地丟進垃圾袋,要分類實在太麻煩了,這城市沒什麼原則可言,偏偏在細節上如此要求。她就是要刻意忽略。

因為丟棄得太認真,以至於清空冷凍庫後她才發現,從流理台滴落的血水將淺色磁磚染得斑斑駁駁,像是某種圖案。

看著看著,她竟覺得那幾磁磚有點眼熟,想起上個月跟男友去吃異國料理,餐後上的土耳其咖啡。前男友,更正。咖啡喝掉後剩下的殘渣呈現新月狀,店員說是諸事應小心謹慎,性急會壞事,要耐心處理。

她覺得自己還算有耐心。分手至今已十八小時,她只是待在家,上上網,甚至連臉書的感情狀態都未更改,直到幾分鐘前才進了廚房。

雖然不那麼擅長做家事,土象性格的她還是能按部就班完成一件件工作,例如此刻的擦拭地面。她拿起抹布,以跪姿慢慢地、仔細地擦著,不知不覺將整個廚房地板全部清潔完畢;她也順手擦了流理台、櫥櫃,瓦斯爐與附近的牆面油漬因為需要用到清潔劑,這回先跳過,改日再戰。今天有太多事要處理了。

她用力將肉塊塞進冰箱上層,像是在嘔氣,又像是處罰,右手臂開始微微發痠;關上門後她想起房間裡好像有舒緩肌肉用的噴劑,沒想到蹲下身一拉開抽屜,裡頭滿滿都是與男友--喔是前男友,出遊的回憶。

一疊疊的照片、明信片嚷嚷著過往甜蜜戀情,雖然後來都電子化了,數量卻也不少;還有奇形怪狀的吊飾、鑰匙圈、冰箱磁鐵...各式各樣的紀念品,當下衝動掏錢買了,帶回家後卻棄置角落,拉哩拉雜什麼都有,什麼用處都沒有。她感到萬分洩氣,跌坐在地上,瞪著那成堆的物品,不知該氣自己還是誰,分手時都還沒那麼想哭。


「啊啊啊啊啊----」她狂吼一聲,瞬間拉開整個抽屜就往房門摔過去,東西匡啷啷甩落一地;站起身來邊咒罵邊跺腳踩踏,乒乓作響,彷彿那是一種驅魔的儀式,瘋癲過後便能回歸日常生活,便能做回她自己。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電鈴響起時已經十點了。 應該是樓下的老夫婦,結褵四十年載的他們總是固定於晚飯後散步,八點回家,九點就寢。她再度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想著能不能就裝作沒聽見,不去應門了。

惱人的門鈴不停作響,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門,穿過客廳,來到陽臺;短短幾步路彷彿天長地久。站在大門前,她的手心微微出汗,侷促不安地在褲子兩側擦了擦。她轉開門把。



2012年10月16日 星期二

適合



柏油路面沙沙沙的刷地聲音傳來,她感覺眼睛酸澀,心想不會才五點吧?撥開窗簾,天空還灰濛濛的。瞥了眼鬧鐘,果然。


不甘願地回到床上,將身體春捲般包起來,從頭頂到腳底的那種。躺了半天仍發到一股涼意,去年家人給的絨被放哪兒了呢?她起了身,夢遊似搖搖晃晃走到廚房想倒杯水喝,猛力按壓了幾下,保溫瓶卻只發出氣喘聲響,彷彿抗議或拒絕似的。她掀開頂蓋,拿起馬克杯來回接水注水,瞧見自己機器人般的手臂,細細長長的鋼筋結構外裹了一層皮。

她晃回房裡,從衣櫃底層翻出藍灰色帽T套上,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待不及水溫轉熱即濡濕毛巾,草草擦了臉。

走出浴室兩步,臉頰乾乾癢癢的,又回去抹了面霜。


她迅速穿上短襪用力踩進套進老舊運動鞋內,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踏實些清醒些;被溫柔包覆的舒適感自腳底襲來,她突然感到安心。明明正要出門,卻彷彿下班後回家躺在沙發上,全身一陣鬆軟。

她輕輕關上鐵門,躡手躡腳地下樓,生怕驚動鄰居豢養的狗兒。

遠處清道夫的身影還在,似乎高了些也年輕了點。她還記得之前的歐巴桑,總是用心仔細地將每一塊垃圾碎片拾起,像是拼拼圖般,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拉起上衣的帽子,她開始不疾不徐地步行。先是穿過公園,她嗅聞到垃圾桶散發出的甜膩和腐臭,涼亭裡刺鼻的貓尿騷味;沒多久,味道遠去,她知道轉角的超商到了,明亮店面仿若精心打扮、跑趴一整夜卻絲毫不帶煙味的女子,專業地微笑著。

接下來是一整排高矮胖瘦形色各具的民宅,她看得出每棟建築的主人性格大不相同,有的擅於持家,窗明几淨一晨不染;有的是綠手指,花花草草好不熱鬧;有的安安靜靜,門窗鮮少開啟;有的如藝術家孤高自賞,雕花大門細緻磚牆,搶眼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很快又來到熟悉不過的巷口,這條路走過上百回了,她還是感到緊張,心臟突突地跳著。她抓抓頭,好像在驅趕什麼似的,腳步慢了下來。

梳著包頭的婦人遠遠看見她,問道:「今天還是一樣嗎?」她點點頭,抿抿嘴,身子又再靠近了些。婦人手腳麻利地掏了塑膠袋,裝進白胖胖的饅頭,繼續招呼下一位客人。

她小心翼翼捧著饅頭,像捧著素雅的瓷器般,低頭離去。身後依稀傳來婦人的聲音:「沒關係啦,你也知道她的狀況...」後面的話像斷了線的風箏,窸窸窣窣地飄落,她無需摀住耳朵就可以略過不聽。因為有時候假裝久了就會成真。


回到公園,坐在長椅上,她將熱呼呼的饅頭擺在一旁,頭埋進雙膝之間,感覺心臟跳動至快要碎裂的地步。胃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她掰了一小塊饅頭,勉強塞進嘴裡,卻忍不住乾嘔起來,舌頭苦苦麻麻的。看來還是不大行。

閉上眼睛,她感到絕望。再試了一次,這回含在嘴裡許久,澱粉都開始轉化成醣類了吧,她想這樣會好吸收些。

她將剩下的近乎完好的饅頭收進口袋,決定跟昨日一樣帶去河濱公園餵鴨子,這個時間人煙稀少,連流浪狗都沒幾隻,很適合她。


很適合她。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其實你不知道那個過程裡的自己是否為壞人,雖然大家都說你人太好。


你(事後)唯一確定的,是對方一次次示弱,或說扮演弱者,搏取你那廣大無邊的同情。因為廉價,所以無邊無際,要多少有多少,換取的是自我滿足;因為就只是自我滿足,即使結束後仍感到精力耗盡,卻對電話另一頭的人沒有太大的幫助。

在現實生活裡什麼都要不到的人,只能靠著短短一兩小時的示弱扮演,對你予取予求。

這是你的課題,保護弱者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翻閱紀錄本,你發現那些略有出入的細節,其實都圍繞著同一個主軸:原生家庭的傷害、母親的過錯、強迫式的性愛......對方用細微的聲音說好害怕,壓力好大,你眼前彷彿出現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拉扯著裙角,不敢看你,手臂雙腿都是傷痕。

你給了秀秀,就像所有大姐姐都會做的那樣,呼呼傷口,告訴她你理解有多痛。

真正的她躲在小女孩面具之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你不要離開,因為真的好痛苦、好痛苦......你猶豫了,在每一次的拜託之後,隨即回應她的需求。

一來一回,一呼一應,無限延長的球局,沒有觀眾或裁判,其實也沒有那個小女孩,只有你自己。


燈亮了,戲散了,該走了。
  


下廚



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指間一陣清涼。她將青江菜一葉葉攤開,仔細地沖洗,生怕留下些許泥沙;菇類就簡單多了,切除根部後稍微搓洗即可。

還缺什麼呢?她從冰箱裡取出兩顆蛋,打算加點味霖做日式蒸蛋。烤箱已經在預熱,等等將鮭魚單面抹鹽,再摘幾株後陽台的迷迭香放上頭好了。

算了算,四道菜,但沒有湯;既然是秋鮭肥美、菇類鮮甜的季節,搭配清爽的檸檬汁應該還可以吧。想著想著已將檸檬剖半,用力一擠,柑橘類特有的清香瀰漫整個廚房,剩下半個剛好可用在烤鮭魚上。腳旁的虎斑不知是抗議還是興奮,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音沙啞,在小腿間磨蹭著。

她蹲下來,輕輕從虎斑的頭頂撫摸至下巴,人貓同時微微瞇起了眼,嘴角上揚。想想也五年了,從一開始擁擠的大學宿舍,搬到這兩房一廳的公寓;因為是頂樓,夏季收到電費帳單免不了唉唉叫個幾聲,冬天門窗緊閉卻還是感到濕冷。入住剛滿一年,某個下班回家、開始轉涼的夜晚,她就在大樓門口遇到皮毛脫落的虎斑,右耳尖少了一截,除此之外沒什麼大礙。那一年的冬天特別溫暖。虎斑老愛擠在她和男友中間,蜷起身子如嬰兒般,一團熱烘烘地熟睡。

還等不及虎斑發出呼嚕嚕的滿意訊息,她即開火熱鍋,刀背飛快拍了拍蒜頭兩下,倒油、爆香、炒菜、裝盤,一氣呵成,彷彿預演了上百次 。但這些動作只是她憑著記憶中母親做菜的模樣,模仿而成,定居外地多年,開伙次數屈指可數,更遑論為男友洗手作羹湯。

不過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樣。

男友竟然考上公務員了。她從不覺得男友特別認真,好像就只是在替代役期間找了件事做,考試那天還傻愣愣地差點睡過頭,竟然也榜上有名;她還記得轉述給辦公室同仁聽時,連考三年落榜的小琪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向她道賀(如果那算是道賀的話)。

「恭喜呀,那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小琪用甜膩的聲音問道,撥了撥法式浪漫捲的髮尾,不經意地露出指間的光芒。她想起電話中母親的語調,總是刺耳地暗示鄰居嫁女兒好令人羨慕,煩惱不知穿什麼喝喜酒才好。「那些洋裝都舊了,你又不常回來,我自己逛街很無聊。」

電鍋和烤箱先後喀噠一聲,她熟練地打開鍋蓋快速翻攪白飯,估計再悶個十分鐘左右;接著確認鮭魚最肥厚的部分都熟透了,便開始擺放碗筷,將菜餚一道道端上桌來,彷彿自己化身為母親的錯覺,下一個步驟就是呼喊孩子們準備吃飯。

「虎斑來吃飯飯,」她把飼料倒進淺盤,親暱喚著愛貓,心想或許自己跟母親的性格相差不遠,所以比較適合養貓而不是養小孩。

她記起小時候總是得模範生獎,連續五年,後來因備受老師疼愛遭半數同學排擠,畢業那年由另一個女生當選;坐她隔壁的阿武忿忿不平,質問明明票數平手為何要拱手讓人?「你辜負了支持你的同學啊!十六票欸!」回家後母親聽了結果,只淡淡地說也好,換別人得獎比較公平。

國高中放榜時她從沒讓母親失望過,因為是筆試,跟人緣好壞與否無關。每回過年親戚齊聚一堂,母親雖未主動炫耀過,卻仍在被問及時難掩得意的神情,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彷彿說的是壞事一樣。大學畢業後,人生卻像過了氣的蛋塔店,不再驚奇連連,乏人問津的店面像蒙灰生鏽的銀器,她沒有動力擦拭清洗,只想安安靜靜地躲在抽屜裡。

「喵嗚--喵嗚--」虎斑拉長音抗議,飼料盤只草草吃了幾口,被烤鮭魚的香味饞了嘴。她拍打了一下貓背,又好笑又好氣哄著,耳邊浮現母親對虎斑第一眼的評價:「真的才兩歲嗎?肚子很大耶,難怪人家說寵物像主人喔。」

那時聽了氣呼呼的,現在回想只覺得可惜。她不願意去想如果,但似乎無可避免的,三不五時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她回過神,樓下有人撳了電鈴,拿起對講機就聽到男友支支吾吾解釋沒帶鑰匙;她只是笑,硬是拖著不開門。笑鬧一陣後,覺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突然開口:「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虎斑捲起尾巴,乾澀地喵了兩聲。窗口有風,秋天真的來了。


2012年10月8日 星期一

晨曦



早上望見鏡子裡的自己,你竟覺得委屈。

三十好幾的臉龐上,眼角周邊佈滿細紋,下巴偏左處微微冒出不青春的青春痘,明明前晚擦了護唇膏卻仍缺水脫皮的嘴唇。你不想細看,但在匆匆梳洗趕著出門上班前的這一刻,還是照妖鏡般照出自己最害怕的事。

深吸一口氣,隨便抓了幾下頭髮,套上身經百戰的黑色高跟鞋,喀拉喀拉拉走下公寓樓梯。

你不住看著手錶,公車等得特別久,太陽有點大,新買的秋裝外套略嫌悶熱;今天不能遲到,分區主管要來。

心念一轉手一抬,隨即上了計程車,你估計應該十五分鐘內可以抵達,腦海中不禁浮現機車女的白眼--上週五她不過慢了你兩分鐘進辦公室,馬上被組長取笑年輕世代不耐操,她整個臉垮了下來,長髮一甩轉身就白了你一眼。

一邊胡亂拆開超商三明治包裝,一邊攤開文件夾找出待會兒要報告的資料,開始懊悔因為嫌麻煩而沒買咖啡,雖然在車上解決早餐向來不是你的強項,但咖啡因能將一切你沉睡中的能力喚醒,那過人的專注力、條理分明的思緒、敏銳精準的觀察、不卑不亢的表達.......

某次冗長的會議中,愛蜜莉誤拿了你的中杯拿鐵,喝了半天才嬌嗔地嚷嚷:「唉唷這不是我的啦,人家點的是奶茶,剛才太專心都沒發現....」她噘起嘴來,蜜桃色的口紅相當搶眼,你分心地想好熟悉的顏色呀,跟生日時學妹送的那款一樣吧?回過神才發現原來那杯咖啡是自己的,笑了笑說沒關係,奶茶只喝了一口就沒再動過。那天下午異常疲憊,組長甚至投來關切的眼神,主動提議休息二十分鐘。

報告資料中的紅字黃標是昨晚做的,東西不多卻很雜亂;你很快地再瀏覽一遍重點,確認數字和項目,望向窗外發現公司大樓已在不遠處。

「前面星巴克那裡靠邊停就好,」你掏出皮夾,只剩大鈔,偏偏司機慢條斯理地找錢,無視於車外快速運轉的世界。你不耐地看著大樓入口,警衛似乎換了人,不是被你投訴過的小吳;小吳太油條,你就是討厭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格,每天與工讀生小妹眉來眼去,要不就翹班到隔壁喝咖啡。

入口處的另一個人影頗為眼熟,原先你以為是組長,但那西裝的剪裁還真好看,不像是中年發福的組長會挑的樣式。找好錢,下了車,那人影直直向你走來,刺眼的陽光讓你瞇起眼來,只見他雙手各拿一杯咖啡,笑容滿面,你正忖度著該說什麼才好,謝謝太冷淡,你真好又太親暱....

「謝謝你!你人怎麼那麼好呀!」熱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學姐這杯給你,」學妹接過男子手上的咖啡,硬塞了一杯給你。你發現那唇蜜顏色煞是好看,名稱就叫做「晨曦」,仿自清晨雲彩的粉橘色調。

你突然感到疲憊,客氣地說了謝謝,想著等會兒要把咖啡給新來的警衛,然後去買杯焦糖瑪其朵。除了咖啡因,你還需要喝點甜的。


2012年9月17日 星期一

眼瞼(下)



南國的好天氣和五顏六色的視覺氣味,讓你完完全全忘了粒狀物的存在。

除了戴隱形眼鏡時不得不將整張臉貼近鏡子,瞄見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顆粒,細菌開趴的畫面再度浮現,你總是忍不住犯賤地以指尖輕輕壓兩下,潛意識作祟想趕緊處理這礙眼的東西。

但旅途中絕大部分的時間,你其實感覺不太到它的存在,因為身體其他的感官經驗都放大了。你和N被婚後定居在麻六甲的好友L帶著到處去大吃大喝,從抵達的那個下午先嘗試了印度餐的坦都里烤雞、咖哩配各式烤餅,晚上到葡萄牙村吃海鮮,隔天早餐是當地華人的餛飩撈麵、咖椰醬抹烤吐司配薏米水,再來是娘惹餐......

還有一晚肚皮撐到不行時,你們硬是排隊等那沙嗲火鍋,明明只拿四五串卻怎麼樣也塞不進嘴裡了。

約莫是那樣食慾旺盛,被各種香料及藝品小物迷惑的某個時刻,你的視力突然毫無預警地衰退,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那時你們三人正從後門走進一家藝廊咖啡店,還來不及感受店裡結合古老建築、現代藝術及居家慵懶的氣息,你就急忙遁入洗手間,翻開眼瞼一看發現粒狀物已露出白色的內餡,啊不,是分泌物,本能反應抽了幾張面紙擠壓了一下......

視線竟從模糊轉為血紅一片,彷彿從電鋸殺人狂的視角觀看浴血成河的世界啊!趕忙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因為傷口在眼瞼上方,血往下流看起來就像右眼球不斷冒出血來,一驚之下胡亂拿面紙壓著,染紅的面紙團鋪滿了垃圾桶,下一位使用者應該會以為這裡發生了什麼命案吧?未成年少女流產?被警察追捕舊傷復發的逃犯?還是與情人衝突受了傷?

靜止不動維持止血姿勢的你腦中數個念頭奔馳,一邊以剩餘的左眼視力看著後院午後陽光普照,藤蔓植物四處向上攀爬、充滿生命力的屬於南國的景致。

原來只不過是青春痘而已。

「吃太燥了,這幾天。」 好友L以一貫不疾不徐的語氣說,輕鬆地看著回到座位的你。

「是啊,總算爆破完畢。」你隔著面紙觸摸傷口,一片平坦, 那干擾的顆粒似乎只在夢裡出現過。

眼瞼(上)




眼瞼長出一小顆粒狀物,就在右眼球正上方睫毛根部。尷尬的位置啊,毛巾沾濕照鏡子擦了擦,還在,再對準用化妝棉拭了一下,嗯頑強得很。就先這樣吧,反正最近忙,觀察一個禮拜若依舊如此再說。

不知不覺兩個禮拜過去了,粒狀物愈長愈大,雖然隔著厚厚的眼鏡鏡片加上單眼皮內雙的皺摺,好像不大明顯,但每日早晚洗臉一貼近鏡子,還是不免有點驚嚇,彷彿看久了就變成科幻片中微型外星生物從眼球進入人體的恐怖畫面。


「應該是皮脂分泌過多啦,熱敷後用棉花棒輕輕搓掉就行了。」一位有著美麗大眼的朋友這麼說。

上網查了查倒是發現什麼「脂肪粒」,看起來就只是油脂分泌過多阻塞毛孔,沒啥了不起;但為求謹慎仍預約了眼科,不然這東西不知吸收多少日月精華,日益茁壯起來,已到達微微垂下眼皮視線上方即出現黑影的地步。於是,N陪你去見城裡最好的醫生,從大學時代近視度數超過一千度後就定期報到做視網膜檢查,口氣態度皆嚴謹仔細的那位醫生,沒想到他說:

「是細菌感染,不嚴重,小手術處理即可;不過可能會復發就是了。」


哇是細菌(還是他說的是病毒?),你想像一群微生物聚集在自己眼皮上方,開心地辦趴踢,太開心了所以開始自我繁殖(好友M說細菌是沒有情緒感受的啦,何必擬人化,是為了要狠心消滅它們嗎?),在醫生宣布診斷結果的那一刻全部垂頭喪氣,意識到族群停止繁衍壯大的歷史時刻到了。

你同時也鬆了一口氣,是小手術,雖然還是有點麻煩但總比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手術定在兩週之後,因為休假出國暫擱不理;就先隨它生長吧,離大限之日也沒多久了。

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催眠




你以為會是墜入深沉的夢境裡,至少是像睡著了般、讓潛意識完完全全地佔據自己--噢,原來不是這樣啊。那是一段練習跟隨直覺的旅程,理性從未遠離,但你學著拋下執念,找出那些細碎隱匿的美好。


一開始是暗的,隨著引導你感覺到亮光,愈來愈接近天上的光與溫暖。

你看見門,打開後是遼闊的草地,許多小孩手裡牽著五顏六色的風箏,盡情跑跳玩耍;沿著草地行走,你想知道有沒有邊際,發現了懸崖與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

咦?那又為什麼看得見龍呢?
你描述了龍的形體,邊說邊覺得好笑,哪有長著翅膀的西方飛龍,頭卻是中國神話裡的模樣呢?更好玩的是,你以為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龍,竟然像隻小貓咪般對你撒嬌。

於是你們放開心胸地玩,穿越時空來到不知名的國度,那裡的人們正大肆慶祝,似乎是紀念某位神祇的節日。希臘羅馬神話嘛,你不禁分析起來,認為自己實在很沒創意,眼前的一切根本就是來自於西洋文學概論,連神祇都是白髮蒼蒼手握權杖輪廓深邃的典型樣貌。

但你很快就被別的吸引住了。你還是聽得見引導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來到另一個地方,因為你看見了一整片的湛藍,裡頭穿梭的璀璨橘紅如雲霞。

是深海嗎?你吃驚地說不出話來,那深藍與金粉橘紅不斷在變化,如綵帶般圍繞著你,陽光從海面灑下來,化為大大小小的氣泡圍繞著你;你全身細胞都開了,身在其中愈轉愈快、愈轉愈快......啊,那是被擁抱的感覺呀。


那感覺過於強烈美好,你胸腔喉嚨一緊,感覺眼角的淚水緩緩流出。


差一點就要大哭了呢,後來你回想當時的感受,覺得不可思議,即使躺著仍感到全身緊繃、頭部微微上抬,彷彿要朝某個方向飛去的姿勢。

那些氣泡與繽紛的顏色不久後逐漸平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深邃的藍與泡沫, 你的身子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那是前所未有的寧靜。是愛,是平安,是被更大的什麼包含並於其中盡情感受,也是你無法形容的身心靈的體驗。

睜開眼,你感到無比疲累,卻也無比心安。你發現這一趟比想像中的耗費體力呀,而且房間竟然比方才要暗了許多。旅程中的亮光令人印象深刻,你渴望繼續追尋那深海,看見更多美好。


2012年8月16日 星期四

小蚌殼



小蚌殼喜歡稍微緊密一點的空間,不是喘不過氣來的那種,而是大小剛剛好能讓自己窩進去,躺平時雙腳能舒適伸展,坐著看書時旁邊還能擺下一張小方桌,桌面差不多就一個馬克杯和兩三本書的寬窄。

這樣要求應該不高吧,小蚌殼心想。

喔,最好還能有軟硬剛剛好,摸起來觸感偏毛巾料的靠墊,以及緞面的床單或被套。小蚌殼怕熱,夏天抱著毛巾墊睡時躺臥在緞料上比較不會冒汗。

想完這些細節後,小蚌殼準備要睡了。現在的地方其實也不差,有涼涼的冷氣可以吹,雖然枕邊人習慣一早先關掉,床邊有方桌可以放雜書、錢包、充電器,和涼涼的飲料(甚至有杯墊);小蚌殼側躺在白色棉質的床單上,身體蜷起來,用涼被裹住全身只露出半張臉。


晚安囉,小蚌殼說。

下次再跟你分享柔軟內心的秘密,嘻嘻。

2012年8月9日 星期四

電話



昨天一早醒來,莫名對原先安排好的計畫有所遲疑,竟冒出不如去接線的念頭。

也不是特別想念或擔心生疏,就只是簡單到不行的念頭,像在水裡吹泡泡般浮現,浮浮浮到表面時形體消失了,卻仍影像鮮明。

好吧。那看看班表,說不定義工滿額,也就不用考慮了。

沒料到剛好有一人請假,嗯,想了一下剩三人也還好,三支電話剛剛好嘛。

繼續處理手邊的文章,再點開臉書頁面看的時後發現,喔不,又少了一名生力軍。是召喚嗎?心底不禁問道,手已經在鍵盤上敲打著:我可以今天去補班。

今晚的鄭多燕只好掰掰囉。


於是,接了長長的電話兩通,理性與感性交織著,耗費心力似乎不足以說明真正的狀態。累是一定有的,但並未感到挫敗氣餒,或難過或氣憤,只是好像大腦參加了一場馬拉松,但不是做實驗或推理解謎的那種。

那究竟是什麼呢?


眼前浮現一整面瀝青糊過的牆,深黑濃稠黏滯,有些地方被推擠得特別明顯,有些則只是淺淺薄薄的散落;而那些電話中的有限的語句與思索,竟如隱形的巨人腳印般踩踏其上,因此形狀不等地露出底下一層斑斑點點的青綠,頑強地在暗黑中微微發亮。

好像懂了。也只能形容至此了。

2012年8月8日 星期三

女朋友。男朋友



頭一回看楊雅喆的作品,開場那極具美感的鏡頭隨即擄獲了我,不論是青春洋溢、光線飽滿的集體脫褲抗議,或是那暗中有光,高低穿梭樹叢之間的回眸窺探。


怎麼說這部片才好呢?批判不同時代的體制權威、個人理想的殞落是有的,貫穿其中永遠的三角愛慾糾葛更是不在話下,即便有些地方稍嫌"油"了些--「雖然我不是主打歌,但我是B面第一首」這種雖是刻劃角色性格,卻也同時符貼主流愛情對白、把妹想像的橋段;阿良在超市對美寶坦承多年來的感情狀態,以大量台詞及回電跟男友道謝作為對觀眾的交代,有點刻意也可惜了戲本身的層次感;還有美寶的熟女扮相怎麼樣都難以跳脫桂綸鎂本人的氣質(畢竟很不容易的是年少時的美寶就只是傲氣十足的美寶啊),使得片尾美寶與阿良在泳池戲水後兩人互相依靠的畫面,怎麼看都讓我分心覺得張孝全與桂綸鎂比較搭。

但仍瑕不掩瑜呀,那些無聲勝有聲的鏡頭。


阿良摘葉輕放在美寶手心,她搓揉、閉眼、深深嗅聞的默契儀式,變成阿仁示愛討好的舉動,卻也是長大後兩人互在手心寫字、揭露青春殘酷的置換;桀驁不馴的美寶為安撫阿仁剃去半邊頭髮的舉動,到後來兩次哄騙他回到其它女人身邊看似瀟灑實則委屈求全的決定,是從朋友升格為對情人的疼惜,也是延續兩人照顧 vs. 被照顧的互動模式;而林美寶所有的傷痛軟弱,並未選擇在阿良面前呈現(除了經痛以外),她始終只將眼淚留給自己,燦爛揮別情人。


當然,還有許多無聲時刻的阿良,那攤開空白情書的微顫哭泣、多年後在男友家接到美寶電話的沉默不語、不經意瞧見美寶與阿仁做愛、片尾與雙胞胎「女兒」併坐等公車的阿良,或許才是真正的主角。觀看著他人與自己的變化,他超越了過去的分崩離析愛恨情仇,維繫住一個難能可貴的「家」。

有機會的話,再看一次吧。


2012年7月21日 星期六

之二


一.


「你是藍色和綠色,很清楚,」她涼涼的手心溫度覆蓋在我左手背。
「藍色是追求知識的渴望,綠色代表療癒的能力。」

我驚喜但不詫異地看著她,經過一整晚的談話後,我完全被她純淨又能量滿滿的靈魂震懾住,只能以僅有的人類語言表達我的感動。

「謝謝你。」我說,望進她孩童般的眼眸,那因為充滿對於世界的好奇而一步步探索,蛻變,長成此刻自信卻不自滿,直覺卻不武斷的動人模樣。那是鷹舉起雙翅乘風而起的瞬間,亦是鹿在山林間嗅聞尋著溪水;是初次目睹莫內的印象日出,也是冬日陽光親吻在肌膚上。

我的感官經驗何其有限啊,不足以形容那一晚的經歷。但事實上,又可說透過感官人所經驗到的浩瀚無比,時時刻刻皆與外在世界互動,紀錄轉化成內心的風景。

我是藍色與綠色,你呢?


二.

睡前讀複眼人總有點令人失眠。

畢竟是悲傷的故事啊,人的山的海的故事。打破我過往「看」小說的習慣,僅能用「讀」的,緩慢地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地閱讀;看的話就容易多了,通常看了開頭的鋪陳後,就能抓到故事的基調,半預測半沈浸於逐漸明朗的情節。

但複眼人是一本像詩的小說(或像小說的詩?)。

它精準地傳達並攫獲我的情緒,使得有夜空般清澈深沈的哀傷籠罩下來,你只能在裡頭全然感受,默默等待明天的日光。不論入睡與否。

讀着讀着,阿特烈描述的世界拼湊出新的視野,阿莉思的失去呼喚出另一片天地,海洋。複眼人現身兩次,跨越生與死,實與虛的界限。


是失眠的書,卻找不着比睡前更合適的時間來讀夜空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