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0日 星期三

平庸



平庸之日再度來臨,just another day of banality.


她常常經歷此一念頭浮現的時刻,而定義就是除了上下班打卡時稍微出現的心情起伏外,其他時候皆為空白的日子。不過所謂的空白當然只指涉她的心靈,工作內容倒是豐富地很:從早至下午三點鐘已經準備好四個會議室的投影設備、倒了二十一杯茶和咖啡、回覆了三十七封e-mail,唯一來不及計算的是電話不知接了幾通,不過依她過人的記憶力應該是落在十二至十五通之間,公司內部的來電約莫佔了五分之二。

空白的感受並不會太差,因為既然空了,也就表示沒有所謂的期待落空這件事的存在。所以她雖然用力回想了一下午餐的內容,發現只有員工餐廳那肯定加了味精的乾麵,因為她吃了後老是愛睏且只好再喝第二杯黑咖啡,但並沒有太失望,也不覺得自己可憐。

甚至連老闆又為了雞毛蒜皮小事亂發脾氣,一不小心颱風尾掃到了她,她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感受,反倒是A秘書臭著一張臉,偷偷打給某部門主管兼曖昧對象抱怨了半小時以上。

螢幕上的工作清單顯示今日必完成事項尚有三樣,她邊挪動滑鼠點開第一份文件,估計大概需要四十至五十分鐘可以完成表格統整,如果H秘書不再打電話來煩她的話,邊想著,剩下兩樣工作皆必須請人幫忙,但無聊的等級差不多,一是聯絡人事室安排會面時間,二是進倉庫盤點外賓禮品。她不會想像自己如小齒輪般轉動,好讓公司這龐大不知為何或有何用處的機器能順利運作,只覺得自己是空白的,存在於這裡卻又不在這裡。

事實是,她連小齒輪應有的可悲或被壓榨的感受都沒有。一隻螞蟻爬過辦公桌,往咖啡杯旁灑落的糖粒前進,她瞄了一眼,毫不留情地用右手指尖壓死,然後繼續工作。

順利完成表格後已過了五十三分,她看了看錶,起身喝口水,想起筆記本上還有七八項不那麼緊急的待處理事務,打算留到明天再做。回到座位時,她瞥見另外四隻螞蟻的到來,喔,是三隻,其中一隻早就定格不動了,於是抽起一張潔白的面紙,將糖粒和四個小黑點一併抹去,唰一聲丟進垃圾桶裡。

2012年6月14日 星期四

那一年



就只是部從沙文視角來緬懷青春的電影罷了,你想,看了二三十分鐘後開始有點不耐煩。


那些打情罵俏的生澀情節實在難以喚起共鳴,什麼男女相互追打來追打去,臭男生之間或裝man或耍白癡或故作不在意的行為舉止,在女校度過青春期的你完全隔靴搔癢,即使當時班上幾個老讓導師頭疼,男孩氣十足的女孩兒似乎也這麼做,你還是認為天差地遠。小女生的白目就是可愛,小男生的話就只是蠢加幼稚而已──且這「幼稚」的意涵比起片中沈佳宜對柯景騰大罵的「幼稚」要來得狹隘平板多了。

D剛好來電問晚餐要吃什麼,你忍不住碎唸了幾句說開頭有點悶欸,背景及角色鋪陳顯然不大能讓你印象深刻。「中間以後會好看很多喔,」國高中皆唸男女合班學校的D含糊地說,隨即提議等會兒去夜市。

好吧,你回道,就把片子看完再去逛夜市,還真像高中生的週末行程哩。

故事進展到男孩為女孩頂罪被罰、女孩開始逼男孩唸書(大概是種報恩吧),你不禁打起呵欠來,卻被一場大雨後男孩理光頭女孩隔天綁馬尾出現的畫面震懾住了。那是慢鏡頭,你向來免疫的好萊塢式的浪漫橋段,男女主角一見鍾情或重逢那種心蕩神搖的場景,但此時此刻不知自己是跟著柯景騰那一班臭男生被沈佳宜的光采給電暈了,還是前面的情節鋪陳總算發揮出應有的效果,你覺得九把刀,真的,成功地重現了某種原汁原味、青春迷人的時刻。


那不只是賀爾蒙作祟,加上無知幼稚的年紀所以動人而已。原先顯得單薄的軸線一下飽滿起來,多一分顯得太放,可能會變調成俗濫搞笑片,減一分或許又過於收斂,與純情壓抑的路線相去不遠。


那是青春最令人玩味的部分,對特定人物的點滴回憶,永遠真空保存在發光發亮的時空裡。


後半段的故事就無須多言了。隨著男孩女孩逐漸長大走上人生各自的道路,不知為何錯過彼此、再度聯繫之際人事已非,有那麼一瞬間,你突然覺得這故事好耳熟,雖然很肯定絕對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卻感覺好似哪一位朋友的年少歲月片段,而你是女主角身邊的閨中密友彎彎,或是校園裡擠著看榜單的人群中標準學生頭戴眼鏡,呆模呆樣的那位。

又或你根本也不在學校場景內,只是片尾婚宴中滿場賓客的其中一位,輾轉聽聞新娘過往的八卦韻事。

於是當柯景騰勇於打破異性戀男生最最禁忌,以撲倒強吻新郎的行動證明追了八年的沈佳宜是他心中永遠的青春美好,你竟然哭了,被自己的啜泣聲嚇一大跳,趕忙起身找衛生紙,還差點因此打翻D桌上的水杯。


看完了嗎?D再度打來,你擤了擤鼻涕,心想等等一定要問D心目中的沈佳宜結婚了沒。


2012年6月5日 星期二

市場



一早醒來,媽媽嘴裡碎唸著,我先出門買個烤鴨和魚,不然晚上沒菜可煮了。

「那我跟你去,」你說,「不然菜籃很重耶。」
「不用啦,我現在好多了。」已過半百的媽媽雖無倦容,也作勢晃了晃手臂,但你仍擔心她之前因五十肩發作疼痛不已,連洗澡刷背、穿戴內衣等簡單日常生活動作都成負擔的狀態。

「沒關係,我跟你去吧。」

你起身接過菜籃,媽媽也就不再堅持,只喃喃自語道其實真的不重。


市場就在走出社區過街後的第一條馬路旁,會先經過街角的水果攤,再來便是兩側擺滿攤位的熱鬧叫賣聲。你們穿過了萬巒豬腳、豆干海帶、芋頭粿七巧粿、鹹稀飯油飯米粉湯,還有室內拖鞋家居服、各式瓷器茶具餐具,媽媽熟門熟路地沿路介紹她曾光顧過的攤子,不忘問你一句想不想買來吃?彷彿回到小時候你拉著她衣角,得踮起腳尖才能飽覽攤位上五顏六色琳瑯滿目的風光。在你還來不及細想是何時不跟著去了呢?烤鴨攤倏地出現眼前,年輕小伙子俐落切出大小均一的雞鴨肉片,裝盤裝盒裝袋,媽媽掏出錢包付帳,你便從小販手中接過泛著油亮光澤的烤鴨放進籃裡。

魚攤的話得繞到另一頭去。分不清方向的你只知道跟著媽媽轉進巷內,比起方才兩側攤販全擠在路邊,巷子裡顯得寬廣多了,甚至有屋簷遮擋日頭。

位於腥味濃厚的雞肉還豬肉攤隔壁的魚攤反而沒什麼味道,你想,媽媽則完全不受影響地指了指,女魚販即從鮮艷的紅色塑膠盒中撈起碩大的蛤蠣秤重,男魚販則著手處理不知名的魚類,削瓜皮般三兩下刮去鱗片,內臟的部分你就沒盯著看了,被攤子上一盤半透明但通體泛紅的蝦仁吸引住了。


「這些蝦子是熟的嗎?」你不禁好奇問道。
「是生的,這種蝦子本來就是紅的。」男魚販邊回答邊繼續處理魚身。

「哎喲,現在小孩子都沒什麼常識,連這個也沒見過。」媽媽接著說,彷彿是種交際場面話又或是某個時代長輩替晚輩向外人道歉的方式,一如往常損了你幾句。
「海底生物種類太多了,比陸地上多很多,賣這麼久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有沒見過的。」男魚販認真正色地應著,你想起之前看的《群》,厚厚的上下兩冊,海洋反撲殺人的驚悚小說。


籃子裡多了一尾魚及貝類,媽媽興致一來,帶你往「真正的」市場走去。原來方才逛的都還只是外圍的臨時攤販,中央市場內的才是正港的固定攤位。


「他爸媽的魚攤在裡頭,還有個弟弟在幫忙顧攤;他太太,剛才秤蛤蠣的那位,家裡也在市場擺攤,兩家人互相覺得彼此的小孩不錯,就介紹結婚了。現在他跟他太太在外頭賣,爸媽在裡頭賣。」媽媽叨叨說着兩代魚販的故事,你覺得好不可思議,離開老家搬來此處沒幾年,卻似生根定居般融入鄰里。媽媽會想念家鄉的市場,或那些熟識到彼此認親的攤販嗎?你心想,沒問出口。

繞了中央市場一圈,媽媽順手又買了些荔枝和結結實實的三顆木瓜,沈甸甸的重量掛在手臂上,你差點脫口而出「難怪媽媽們很容易會得五十肩」之類的埋怨,但話到嘴邊就打住了,只淡淡地說別擔心,每天上班也是提著裝滿文件的包包走一段路去搭車,。

到家後你將菜籃往餐桌一放,鬆了一口氣。
「其實真的不重,這籃子很方便,我每天都自己去買菜。」媽媽邊說邊熟練地將海鮮放進冰箱,你微笑不語。

生日



有點空空的,你摸著胸口這樣說。


幫女友過完生日後不知為何就變成這樣了。你費盡心思聯絡她的死黨姐妹們,幾乎是以跪求的姿態請大家幫忙寫卡片,郵寄的約捷運站面交的電話裡約了後一改再改的什麼都有,趕在生日前一晚拼貼成超大的愛心貼在她房間牆上。手工拼貼期間差點一度穿幫,因為女友忘了帶手提包臨時返回住處一趟,你只好假裝在打掃(天知道你多久沒這麼假仙了,女友長髮掉滿地你也無所謂)──幸好沒被拆穿,壽星跟朋友聚完餐回到房間,瞥見牆面時驚呼一聲,精心繫上白色緞面蝴蝶結的公主頭緩緩回首,你瞧見她竟已滿臉熱淚(雖然你一直都認為她哭點低就是了)。

忙中偷閒準備這個驚喜,加上連續幾天公司加班,你感覺自己疲乏至極,連做愛也提不起勁來。這週過得還真累人啊。

你漫不經心地讀著女友臉書上的感謝,謝謝同事、謝謝家人長輩、謝謝各方好友,當然你也包括在感謝名單內,但卻感到十分困惑,怎麼好像在看別人的故事呢?女友滿腔滿腹的感動,如此用力感受周遭人事物並不吝與大家分享,怎麼身為她交往三年的對象,你竟覺得自己似乎不在那個世界裡?


或者說,你不大確定,自己被她放在哪個位置?


那晚女友流著淚說,謝謝你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小小的臉龐微仰,圓亮的杏眼眨呀眨的,配上淺藍的棉質洋裝很是動人哪。她細緻柔軟的雙手握著你,好像還說了什麼,但確切的字句你忘了,只記得自己當下有某種詭異的抽離感受,好像只能點點頭,把那些期待對方說或做更多的要求吞進肚裡,如同默默吞下她帶回朋友為她慶生吃剩的草莓蛋糕。

我開心嗎?你這麼自己問。當然開心啊,你確定自己在準備驚喜時是這樣沒錯,整個過程是值得期待的,是快樂又有意義的;你甚至可以預見女友又感動又滿足的笑容,讀著一張張卡片時的認真小學生模樣。


然而,過不到二十四小時,完成驚喜後的空虛感浮現,南瓜馬車變回老鼠,幸福的魔法消失,你找不到那位身著優雅晚禮服氣質出眾的美人兒,僅能空對著一只玻璃鞋嘆氣。


是期待過高吧,是不是潛意識希望她也用同樣的心思對待自己?可是人本來就不一樣,你明白不能這樣要求。那她怎樣對你好呢?嗯,她滿貼心的,會切水果、餵貓、採買日常生活用品,也會處理家務……有時加班加到天荒地老疲累不堪時,她也會如哄小孩般哄我。那你女友已經很好啦,有什麼還不滿足的呢?你的雙肩彷彿各站著天使和魔鬼,來來回回一搭一唱互相扯後腿,扯著扯著兩者突然同時嘆了一口氣:唉,她做過令我印象深刻的事太少了。


賓果。正中紅心。


天地雖不至於開始崩裂毀壞,但你躺在床上眼前卻出現了初戀的身影,那始終是心底遺憾,擁有絕美靈魂的Y。


2012年6月2日 星期六

明信片




接連幾天綿綿細雨,更正,陰雨不斷,不,是惡雨不停。


算了,總之天氣很差,你繼續寫下,心情更差,人生好像失去了方向,以往那熟悉又深不可見的黑洞再次浮出水面,攫獲你的靈魂(媽呀我好文藝)。

這麼寫E會懂吧?你忽又停下筆,心想這麼開頭似乎又要抱怨個沒完沒了,不是該給遠方異地求學的E一個溫暖的問候和鼓勵才是?好吧,努力看看囉。筆尖接續滑動,你緩緩寫著近期百無聊賴的上班族心情,寫著過去幫E在咖啡店搭訕V男的回憶(其實你都忘得差不多了,但E總是記得每一個發光的細節),再寫點對夢想的懷疑──又再度停筆,E看了該不會覺得很煩吧?你感覺這些年來自己一點長進也沒有,生怕這些隻字片語會透露出以下的訊息:


沒錢沒才沒對象沒出息。


更慘的是,沒夢想,五年前你肯定再加上這麼一句。但年歲漸長,夢不夢想這件事如電影鏡頭慢慢淡出視線,你只注意到早該三十而立的自己立腳之處搖搖晃晃,過去看戲看片啃小說舞文弄墨堆疊詞句好不開心,現在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花費綁手綁腳,現實排山倒海而來,生活的美好逐漸磨損消逝,而你甚至來不及細想究竟是務實與夢想兩者本質相斥不可兼得,亦或自己過於天真浪漫,誤將幻想當做理想,白日夢當做夢想。


唉,你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將所剩無幾的空白處填滿,僅留下一張郵票大小的位置:保重!想你的R。加上一個小愛心和天使笑臉。


腦海中不禁浮現E收到時的驚喜表情,粗框厚重的鏡片下的圓亮大眼,即使笑開來仍十分秀氣的嘴角。E出國的這一年多來,你總掛心要寫信給她,卻遲遲沒有行動,倒是先收到充滿數張大蘋果風情的風景明信片及聖誕卡,裡頭滿佈著E辨識度極高的左撇子字跡。


過了好一陣子你才開啟了寫明信片的生理機制。首先是挑選過程,像上傳統市場觀賞各式在地的、進口的五顏六色的水果,紅豔豔的番茄草莓蘋果,黃澄澄的香蕉橘子柳丁,綠油油的金桔西瓜檸檬,當然還有紫不隆咚的串串葡萄……顏色之多族繁不及備載,不僅衝擊著視覺也同時打開你的嗅覺味覺;挑明信片竟如此相似,你伸出手一張張翻看,從臺灣名勝古蹟到民俗文化系列,日本手繪居家風到簡約路線,歐美幽默塗鴉到抽象派大師,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無法分類的風格類型,卻全都展現在小小一方框內,變化多端,無窮無盡。而原先只限於視覺感官的平面設計,讓你在開著空調的室內空間彷彿也跟著出走,嗅聞觸摸那方框內的景物。


你迅速瀏覽、反覆篩選,甚至一一比較愛不釋手的那幾張,最後算了下價錢,拿起勝出的前三名,櫃台結帳。


然後是書寫,這過程通常只需要十分鐘左右即可完成,但前置醞釀期可長可短,視工作狀態而定。工作?是的,工作帶來的疲憊無力挫敗感,讓你不得不靠寫明信片給E來轉換目光調適心境,以致於愈寫愈頻繁,仿若體內設了個時鐘,週期一到即起身往書店出發、回到辦公室埋首書寫。


(寫於4/19)

2012年6月1日 星期五

小麵包




那天你騎單車載著她,一如往常從敦化南路返回住處時,經過那家紅到不行的手工麵包店。「那不就是某某說的那家很厲害的店嘛!!」她興奮地喊叫,你可以感覺到後座的她因為激動散發出來的溫熱氣息,同時混合了初夏夜晚溫度和行道樹的絲絲涼意,不禁挺直了背脊。

「要不要去看看?」你問道。

「可是裡面的架子是空的.......」她有點失望地說,突然雙手一伸,向前環抱住你那剛吃過晚餐而更顯得浮凸的肚腩。 

「嚇!」她作勢捏了一下肥肉,你笑了笑,沒回應。 

「今天每一個小麵包都已經跟自己的主人回家了,」她說。
「嗯?」 你繼續踩著單車,雖然早就習慣她的突發奇想、異於常人的說話方式,但三不五時還是得稍為轉換一下腦袋。
 

「那......
「小麵包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鑽進烤箱裡,把自己烤得乾乾的。」


興致一來,她便開始編起故事,你通常也就趣味盎然地聽著。 


「為什麼呢?」
「因為這樣小麵包就不會哭出來了。」



哎呀,原來是個哀傷的故事。 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你緩下腳步,停了車,轉身摸摸她的頭。頭底熱熱涼涼的,你知道夏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