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日 星期五

發火


一如往常,早上的你還是對情人發火了。


你也說不出那股無名火究竟從何而來,雖然用「一如往常」來形容的確有誇大的嫌疑,不過也就這個禮拜的事——但連續七天(或以上?)每日醒來看見情人無所事事在床上玩臉書, 一邊嚷嚷好焦慮事情好多做不完,卻又賴著你硬是要一起吃完午飯再出發到辦公室;這一切讓已經離職滿一個月賦閒在家但仍是喜好計畫、立定目標、全力以赴的你簡直就是怒不可遏。

昨天的你以為自己都已經調適好了,沒錯,情人拖拖拉拉的個性是不可取,但那是她的選擇、她的咎由自取,關你啥(屁)事?看不慣不能做為發脾氣的藉口,你有你的人生課題,她也有她自己要面對的難關;你很明白自己掉入了評斷的泥沼,內心深處那股被勾起的情緒,就是因為仍拿著一把「應不應該」的尺在衡量著枕邊人。

更糟的是,還賠上了自己的心情——但你發現只要趕快離開家裡吃完飯揮手說再見跟情人分開就天下太平了。


昨天就是這樣,兩人才有辦法約會。情人一早就離家先去忙公事了,你則在家隨便吃個麥片粥,好整以暇地閱讀、上網、寫寫字;到了下午一點半左右,正想著是否就取消下午去看展覽的約定,讓對方有一整天的時間做事時,就接到來電說已經在回家路上了。

你放下手邊以維多莉亞時代為背景,探討慾望、懸疑又帶點科幻的小說,飛快衝進浴室,三兩下洗好頭髮、吹乾,迅速換裝,打定主意下午絕不再擔心情人的工作是否完成了沒(那本來就不甘你的事)。

她早早出門做事,你滿意地在家修行,兩人約好中午一起吃飯,下午約個小會,晚上她另有晚餐約,而你又再度擁有自由運用的時間。簡直完美至極。

所以你不再囉唆,兩人來到慕名已久的烏龍麵店;這一帶的商家全都優雅地融入住宅區,光是走在綠意盎然巷弄間就令人心滿意足。即便友人提醒過,約莫兩百大洋就能一頓飽足了,你仍貪心地點了炸雞、炸蝦(特價中)、蜜汁甘薯(新推出)、胡蔴龍鬚菜,搭配一份最陽春的柴魚烏龍麵(望著滿滿都是小菜的托盤,實在不好意思再加點溫泉蛋做為湯麵配料啊)。

情人停好車後走進來,選了份辛味上湯烏龍麵,又再拿了碟梅漬番茄;一整個飽滿紅艷的牛番茄,端坐在小小的黑色碟子裡,散發出淡淡酸甜香氣,怎麼想都很適合夏日。你微微啊了一聲,對情人坦承方才在蜜汁甘薯和梅漬蕃茄間猶豫許久,捨不得多拿一碟。

常常拿不定主意的你,放鬆下來後,情人反而會跟你做出一樣的選擇,像約定好似的。吃完麵的兩人漫無目的地逛街,一路晃到附近官邸改裝而成的電影院,正想開口邀情人去喝咖啡,孰料下一秒就像被搶了台詞。「我請你喝咖啡」,她說。


啊,要是每天都能這樣多好。

不發脾氣,不擔心,為小小的、稍縱即逝的默契開心著。



2013年1月12日 星期六

末日(二)




她張開雙腿,手臂往兩側打開,身體呈大字型,垂頭喪氣地想:世界末日這一天我竟然無所事事。

手掌拂過新買的床單,男人挑的,鮮艷如熱帶雨林的綠黃橘紅,綴滿奇花異草;怪哉,冬天不是就該買灰或黑或深藍?但男人堅持,說就是因為冷才要這種的啊,躺在上頭一定很暖。床單果然沒讓他們失望,甚至更出乎意料地好用,鋪上的當晚兩人即如猛獸在叢林裡交纏。她闔上眼,想起交往頭三個月幾乎天天做愛,接下來半年維持至少每週三次,再半年次數開始以月為單位計算;那種豺狼餓虎似的性慾早已消失無蹤,怎知這床單像傳說中的春藥喚醒他們熱戀時,不,是青春期才有的賀爾蒙。

她想像男人此時此刻就躺在身旁,粗壯的手臂枕在頸間,還能嗅聞到他腋下的體味——她總取笑他像隻臭襪子,男人始終不知她其實愛極了那味道,自己在家時常會拿起枕頭靠在臉上,深吸一口氣。


房間裡的氣味滿漲胸口,卻非男人的體味,反倒有股說不出的帶點衰敗腐朽的味道,像百合盛開過後在瓶裡枯萎,或是冰箱冷藏數日逐漸發硬走味的乳酪蛋糕。她心驚了一下,起身趴在床上四處嗅聞,想找出罪魁禍首;接著仔細翻遍了各角落,從床頭到衣櫃到梳妝台,仍然一無所獲。那味道令人慌張,讓她聯想到媽即使將潔癖性格發揮至極,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她依舊無須靠近就能聞到那股從媽身上散發出的氣味。

爸還未到那年紀就先走了。一開始媽也只是瘋狂購物,彷彿不得不將體內所有精力耗費在選購,付費,收貨,擺放等流程,以及日復一日的收納,卻又睡得出奇地少;某次因為沒跟到面膜團購暴躁不已,對她大吼大叫,望著媽發紅的雙頰她才意識到是更年期。


那是她第一次聞到年華老去的味道。本以為是火氣大口乾舌燥,或汗味,或頭皮油屑之類的,但幾次下來排除種種可能性,她幾乎都想帶媽去做身體檢查了(不是聽說糖尿病患者的口氣聞起來如爛蘋果味?),恰巧面膜團購事件爆發,叮咚叮咚,答案揭曉。

自此之後她不再插手購物的事了,說不清是出於心疼還是恐懼,總之媽想買愛買什麼就放任她去吧,世界不會因此崩壞,但身體會慢慢衰老機能退化。就讓媽用這樣放縱失控的方式做為無力抵抗時間的殘酷也好。


為了媽來過夜,她做好萬全準備,將男人用過的枕頭床單被套通通換下,還特地將浴室刷洗一遍,怕留下任何氣味;媽離開後,同樣的程序她又重新來過,怕留下任何氣味。

幾十年了吧?與媽同床而寐的記憶久遠到令她懷疑是否真的存在過——小女孩和少婦躺在單人床上,背景是小碎花布,呼吸裡都是夏夜沁涼的空氣。如今只是兩具不再青春的身軀,其中之一已垂垂老矣,另一看起來光鮮飽滿,卻也熟透至汁液漸失。那一晚,她徹夜難眠。隔日媽早早起床返鄉,才又蒙頭睡去。


仍舊找不着氣味來源,明明媽睡過後她能拆下來都換洗過了,買來佈置房間的花謝了後也丟了;她抓起脫下的套裝湊近聞了聞,難不成,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乾脆將內衣褲一併脫掉,像隻神經兮兮的狗嗅這聞那的,光溜溜的身子透出些許粉味,隨著衣物飄散在空氣裡。

她舉起右手臂露出腋下,抓了抓腳底板,手掌摀住鼻口呵氣,採瑜伽姿勢彎腰將臉靠近胯下;這些從來只對男人嗅聞的動作,現在對着自己做還真怪異呀。那味道似乎愈發濃厚,她驚恐起來,連忙衝進浴室裡沖澡,妝也沒卸就先淋濕全身上下,從頭開始搓洗。



2013年1月4日 星期五

末日(一)



末日前的最後一個早晨,她在米白色調的廚房中照例為自己準備了一個水煮蛋、一杯現榨果汁(今天是葡萄柚加蘋果加一小匙蜂蜜)和兩片烤吐司,沒有甜膩的抹醬或奶油,打開筆電,隨意瀏覽首頁新聞標題。

「馬雅末日預言」、「末日五大原因」、「天文專家澄清說法」等帶著威脅的一長串關鍵字掛滿螢幕,她不耐煩地點開電子郵件信箱,卻一連收到三封e-mail,標題分別為「末日前一定要買的房」、朋友邀約的「末日美食團」,甚至連「末日婚潮」這種廣告都出現了。這個末日簡直就像春節期間嘴巴從沒闔上過的姨婆,叨叨絮絮細數家裡大小雜事,她可以想見今年的話題,換湯不換藥,雖然媽老是半抱怨半同理地說,人生本來就不脫那幾件事,吃喝拉撒讀書結婚買房生子和八卦,你姨婆沒了先生小孩也都成家立業了,不談瑣事要談啥呢?

媽說最後那句話時投來略帶哀怨的眼神,好似在預告自己也將變成另一個姨婆,要她理解,拋卻不耐接受一切。
 
她索性闔上筆電,專心吃完熱量控制在350大卡以內的早餐,伸了個懶腰,回房內迅速換上一身酒紅色套裝,化上秋色咖啡色系的眼妝,略為得意地看著鏡中的身影--連人事部的阿姨們都說看不出年齡呢。想到這兒便心情大好,末日又如何?只要能看起來像二十五歲(或二十五腰),她真心認為少活幾天都無所謂。

踩進黑色漆皮跟鞋喀啦啦正要走出玄關,傳來急促的鈴聲,她撥了撥長髮從名牌包中掏出手機,心想男人偏愛的長度可真麻煩,老是勾到手鍊,或髮尾沾黏湯湯水水。

仔細一看,竟是主管傳來的簡訊,沒來由臨時取消一早會議,還跟大家說不進辦公室工作也行。發什麼瘋,趕搭末日潮流嗎?她十分不快,原先計劃好一整天的行程,還刻意約幾位重要客戶會議後碰面,這下得全部重來。滿滿的行事曆瞬間空白,連下週的業務也都一併卡死。


她一屁股坐回客廳沙發上,拿起話筒打給助理交代聯絡事項,結束後突然感到一陣心慌:現在要幹嘛呢?她望了望四周,前幾天才打掃整理過,為了媽媽北上做檢查來過夜趕忙擦地洗衣收拾,還特地查詢天氣一早起來曬被晾衣。那一上午的冬日陽光簡直是救星,後來媽瞥見亂塞在角落的絲襪什麼也沒說,反而還稱讚道這麼溼冷棉被都無霉味。

那是稱讚吧,還是她無意間自己說出口,讓媽不得不贊同說沒有霉味不簡單喔,你有空(做家事)喔?她隨即回到五歲時因表現良好第一次集滿五顆星星帶回家給媽看的時刻,誇耀地說當然有呀,而且自己每次淋浴後都順手刮除壁面水珠、拖乾地板,再開一整晚抽風機,所以即使無對外窗浴室使用至今一年多還是嶄新如昔。

事實上她雖然受不了髒亂,卻也沒那麼勤勞,至少無法像工作上那樣要求家裡環境。反而是男人不時洗洗碗、擦擦桌面之類的,她總會開玩笑地說:你好像我媽,在家一直忙。

看了看時間,才九點半不到,竟然已經沒事做了,怎麼辦呢?這才是真正的末日啊。她百無聊賴地轉開電視,畫面出現看起來很厲害的羽絨衣,保證又輕又暖,防輕潑水處理,黑紫咖紅四色任你挑選,主持人們全有著差不多的髮型妝容和音調,台詞也相去不遠,大抵不出「末日前一定要擁有的一件羽絨衣」或「末日促銷」。她從來不看購物台,男人也不看,想來必是媽上回偷轉台,不知又欲罷不能買了什麼。

明明是個整理狂,卻又十分矛盾的是偏執囤積者。她想起從小到大媽從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接手人家不要自己則視為珍寶的物品--缺口的日式瓷杯組、沒有蓋子的不鏽鋼炒鍋、坐起來搖搖晃晃的藤椅、少了某個零件的淑女車......大大小小缺東漏西的雜物像是手牽手約好似排隊掛號來家裡看診,一開始爸還願意幫忙修繕整理,沒多久,約莫她上了中學,回家時就只見到爸垮著一張臉,而媽邊叨唸邊手中拿工具拿針線修補著被人遺棄的一支碗,或一個玩偶。

神奇的是,家裡從未變成日本電視節目實境秀演出的那種堆積廢棄物或垃圾至毫無生活空間的地步。在她殘存的童年片段中,僅有一次不小心上了閣樓,一開門嘩地印入眼簾滿滿皆是送修未果殘臂斷腿的物品,其中包括不論去哪定要隨身攜帶寶貝至極的草莓被被,摸起來光滑柔亮,有著春天粉嫩亮眼的色調和每日觸摸躺睡流口水混合後無可取代的特殊氣味;孰料在那一刻,它只是黯淡無光再平凡不過的一塊布,與週遭塞擠成堆成群了無生命的物品沒兩樣。


怎麼會這樣呢?她曾經以為它會陪伴自己直到天荒地老、直到世界末日來臨。


後來是怎麼離開那裡也不大記得了,但肯定是抱著落寞的心情。如今想來媽倒是從撿拾進展到購物,那一方塞滿廢棄物品時光停滯的空間早已不復存在,轉換為梳妝台及衣櫃裡五顏六色百百款的衣服飾品保養品,還有廚房內十餘組刀具鍋具,客廳閒置的跑步機踩步機、電風扇(直立式循環扇無葉片雙頭扇)......幸好(該慶幸嗎)有收納癖好的媽總將這些看起來大同小異的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每回進門就能感受到行軍般姿勢劃一的氛圍,如浴室用品的標籤面總是一律向外不偏不倚面向她,由左至右從高到低的列隊歡迎。

電視畫面裡的麻豆穿著紫色羽絨衣擺出各種站姿,她突然覺得媽應該會喜歡,顏色年輕又實穿,上回不就在嚷嚷冷得她這裡痠那裡痛? 但腦海中隨即浮現老家那只塞爆的衣櫃,甚至還有媽失心瘋買了不知幾斤塞在角落的阿里山茶葉,說是那年冠軍茶,可是媽根本不喝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飲品。

她胡亂轉著電視台,想暫時忘卻那些令人不快的記憶,進房換下套裝、褪去黑色絲襪,身上只剩內衣褲,就這麼躺臥在床上發呆半晌,不知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