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吐煙圈、助人與冒險


Dear C,

今天的陽光很美,忍不住上來寫信給你。

前晚偷閒跑去看了哈比人的意外旅程(好像不是這樣翻的後?),比起多年前的魔戒,這部首部曲更讓我感動不已,不知是甘道夫的身影依舊,還是現代技術進步使得畫面敘事更為流暢的緣故,深深感到以哈比人作為平凡人物的寫照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原本只是單純生活在袋底洞,豐衣足食、安於現狀,甚至害怕改變的他,卻意外踏出幫助矮人尋回失土的旅程,並在此過程中展現不可思議的勇氣和智慧(這裡就不爆雷了)。

哈比人的改變並非一夕之間,他也有掙扎猶豫、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就跟你我一樣,不時浮現懦弱的念頭,想念他在夏爾的安穩生活;但在關鍵時刻,他仍然作出正義、光明的選擇,不是出於一時衝動或愚勇,也沒有因此而成為出色的戰士--他還是那個喜愛和平安定的哈比人,但因著所經歷過的一切,他不再畏縮,眼界再也不同。

看完影片後,我總不免想著托爾金,這位歷經一戰、二戰巨大歷史變革改寫人類文明世界的作者,是否看盡世間善惡苦痛,才有辦法書寫出這般光亮的作品?當初寫給兒子看的這一部童話,延伸發展成魔戒三部曲及其他故事,帶給後人無限想像的空間,如此跨時代的影響也令我感動不已(好像太多愁善感了我,呵呵)。


只是想跟你分享,願我們都能像哈比人一樣在陽光下享受吐煙圈的快樂,踏上勇於助人的冒險旅程。



(原本在吐煙圈的比爾博,看見甘道夫這不速之客時的挑眉神情)

慌亂出門趕著追上矮人隊伍的比爾博,好紳士的穿著
終於踏出袋底洞的比爾博。不知為何找不到有煙圈的圖片,以張最具探險之感的圖代之囉


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休。息



連續三個月刻意將班次減至最低,有點內疚,卻也使不上力來。
 
想將這樣的軟弱無力推給外在因素:忙刊物、忙遊行、忙晚會排練
但無法否認掩蓋的,是心底深處的無力和消耗感。


每每週末接完令人疲憊的電話、討論近夜半,回到家腦袋已無法思考,身心難以放鬆/放下,像是上緊發條的廉價塑膠玩具,多轉了幾次就卡住不動了,說不出是使用不當或產品本身瑕疵的問題;你僅能分辨,隔天仍感到巨大的疲累,像是黑壓壓一朵烏雲沉甸甸地垂在頭底、掛在肩上,無影無形,卻揮之不去。

你也明白那不是自己的責任,對方有對方的人生難題,及深陷其中的情緒,跟你無關;你所能做的,只是溫柔地承接話語,用心聆聽,陪伴她/他走過這一段路--即便船過水無痕,仍是功德一件;畢竟誰知道哪一天看似無痕的時刻也許以某種力道或形式顯現?

你想要這麼去想,可是效果似乎有限;掛掉電話回到家,還是感覺被掏空,彷彿做了場心靈馬拉松,用盡全力跑了好久才發現路途遙遙,你所完成的路程不到千分之一,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跑對方向,終點位於何方?(然而真的有終點嗎?)

來回奔跑的過程中,所幸與好友Y、C兩人持續通信,不時安撫著你那過於急躁的性情。

某天,心靈強大的Y突然寫了封長信,描述自己在上班途中與白鷺鷥的奇遇,你讀著讀著,羨慕至極,深切感到那是種帶領,是Y在繁雜俗世間因保有純粹的心念,才能與萬物互相連結、天地同心;Y在信末建議你想像自己被光束籠罩,包覆充滿的意象有助於接線工作,你還未有機會實驗,但卻已被她的文字能量吸引,彷彿Y就正對著你說話,光采滿面。

而生活不時上演連續劇劇情的C,總是以輕鬆幽默的筆調帶過大小事,但你看得出來字裡行間充滿摩羯座背負重責大任、情深義重的特質,通信對你和她來說皆是種宣洩,也是維繫彼此情感的默契。

依靠著與好友們的書信往返,你終於能稍作喘息(彷彿沒去接線的日子也都在奔跑啊),看見自己真正的樣貌(接線時只能有溫柔、耐心的那一面,說是風格不如說是自身的侷限)--沒有人要求你要成為/扮演什麼樣子,你就是你,除了你自己以外,沒有人能定義你。




2012年12月12日 星期三

房間



她還記得自己七歲那年想死的念頭,是尋常不過的週末,白天,落地窗微微透進些許光線,映照在偌大的房間裡。

房裡擺了一張雙人床,一張辦公桌,一個小型帶有穿衣鏡的櫃子,兩件一大一小的書架,以及淘汰的三人座藤椅和長形玻璃矮桌;像是隨處拾來便將就湊在一塊的傢俱,說不出哪裡怪,究竟是客廳加上書房加上客房風格不一致,還是擺放位置造成視覺上的不協調?亦或床位上方即為橫樑、藤椅擋住一部分的落地窗,使得風水不好?她無法分辨問題出在哪兒,只覺得為何非得住這麼大的房間,人家說的大而不當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雖然從不覺得那是自己的房間,但浮現尋死念頭時,還是選擇了這裡(不然還有哪裡可去呢?)一開始只是好奇,想嚐嚐瀕死的滋味,天真地拿着一條毛巾就往脖子繞,緩緩勒緊,先稍微感受喉頭緊縮的力道,接著用力一扯——啊!一旦氣虛缺氧手就自然而然鬆開了,無法施力,試了幾次皆是如此。

於是改用棉被悶住頭部,她想,不是總有人在睡夢中過世的嗎?或許這招行得通吧。照樣循序漸進地將被子愈蓋愈緊,甚至隔著棉被用手掌摀住口鼻,但不知是求生意識作祟亦或沒了氣就沒了力,總之依舊徒勞無功。

因為太過失望,她直起身來,雙膝跪在床上,輕輕用額頭敲著牆面,接著加重力道連續撞擊了好幾下;她感到陣陣暈眩,腦殼柔軟的外層緊貼著笨重的內裡,疼痛感緩慢襲來,身子一鬆扶靠在牆上,眼角滲出淚來。


眼前浮現家人憑弔她的場景,爸媽失控的模樣,年幼的弟弟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悲劇,親戚師長們傷心的神情倒是沒有想到任何同學。且那時年紀太小,還無法想像社會新聞。

意識到自己在嚎啕大哭時,枕頭已經濡濕了一角。她是如此傷心,不是因為死不了而是因為活著竟如此毫不費力;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唯有透過悶氣、窒息、撞擊,才能在剎那間感受到身體沉甸甸的,意識靈魂的猛然覺醒。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棄械投降,望著她在其中掙扎求死而毫無任何改變的房間,輕飄飄地躺在床上,等待樓下爸媽叫喊吃飯的聲音。


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

青春(三)



一直到H來教課,順口提及這次評審作文的想法,你才突然醒了過來,如畫眉鳥專注聆聽同類的鳴聲啼叫,但你假裝沒那麼在乎地整理羽翼,眼神望向別處,彷彿是不關己,好像她講得是別人。

……有的評審老師覺得文字太濫情,所以堅持只能給第三名;不過我是評第一名,因為XX的文章是所有參賽者中最成熟的。」
 

其實你忘了H確切說了什麼,只記得關鍵字 是「濫情」和「成熟」,不過H真的講了成熟二字嗎?你感到不可思議,這個詞的意思不是跟濫情天差地遠嗎?何以會有這麼不一樣的結論呢?


【濫情ㄌㄢˋㄑㄧㄥˊ】未經選擇考慮,輕易的付出關懷或情感。


教育部國語辭典的解釋,雖不中亦不遠矣,你的確在書寫過程欠缺考慮,一意孤行地放任自己寫下去啊。但是,但是,你卡在喉頭欲辯駁卻又說不出口的問題是,感情氾濫或濫用情感是件壞事嗎?你想問問那位給了這兩字評論的老師,是否因為瞥見了你的內心世界而感到不安? 你想喊出聲來,說自己的內在就快崩壞了有人明白嗎?

那一日,你感到異常孤單,不是因為名次,而是評語。濫情。像是被蓋章退回、列為瑕疵品的貨物,你無話可說,連看到同學們玩鬧都覺得煩悶。她們總是嘰嘰喳喳,很快就忘了別人的煩惱不悅,繼續浪擲青春於八卦與明星身上,再夾雜一些純屬青少女才能理解的愛恨情仇。  

你望著課本發呆,H是國文老師但在你們班教的是地理,唸唸課文劃劃重點的教法;窗外好像真的有隻畫眉鳥,發出的的的的機關槍般的警戒聲,你想探頭看,但這舉動會太醒目,所以只好低頭闔上雙眼,想像牠由遠而近的飛到教室旁,稍停了一會兒,忽地消失不見。

你也好想這樣。跳過接下來的理化課、數學課及打掃時間,跳過等車搭車的時間,直接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即使沒那麼需要睡眠,但作夢總是好過於像此刻這般清醒。

但你當然沒有。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節課結束,打掃時間到了,你心不在焉地拿著掃帚,有一搭沒一搭地刷過地面,那磨石子的花紋始終讓你分不清掃乾淨了沒;抬頭便望見好友C與N晃過來,不知說了什麼,你還困在自己嚴肅的思緒裡,沒頭沒腦就問了句:「濫情是什麼意思?」她們互望一眼,很有默契地說:「濫用感情啊!」又是一陣打鬧,而兩人的面貌笑容是如此燦爛,你至今未能忘記。那是另一種你只能理解卻從未能體驗的青春,不痛不癢(當然未必真是如此),一切像是在朦朧中前進的色調,有點甜膩卻總是令人懷念。

那時的世界很大,視野和夢想很小,每天的煩惱很簡單,大抵是多長幾顆青春痘,醒來時髮型剛剛好,或是誰誰誰今天不和我好了,隔壁班哪個男生(或女生)看了我一眼之類的。

這些也只是你多年後依據好友敘述所拼湊出來的,因為你不在那裡。你的感情太豐富氾濫,只能築起一道水庫,緊緊守住隨時都要潰堤的防線;天地只是一片渾沌,充滿破壞暗黑的能量,而你不知如何與自己共處,害怕內心豢養的猛獸隨時都要竄出撕咬他人。你在這裡。這才是你記憶所及的青春。



2012年12月6日 星期四

青春(二)



可能是在初一或初二,懵懂未知的年紀,你還不清楚怎麼應付這個世界,明明也只是離開了國小,卻好像來到全然陌生的地方。

說不出陌生感從何而來,不是突然分類變多的考試科目,也不是身旁嬉笑怒罵的同學或循循善誘的師長,這些都離你好遙遠,考好考壞、誰與誰發生糾紛或在談戀愛(那時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嗎?或許也都只是少女幻想),這些全與你無關;你只知道每天要早起去搭校車,放學時隔週就得搭晚班車,等上一個鐘頭,再坐半小時的車回家。

而冬日晨光常是灰濛濛的,你睡眼惺忪,脾氣暴躁,不想與同車的人言語;傍晚等車時,龐大的黃色車身緩緩駛進校門的景象你還記憶猶新,也有幾次錯過班車只得打電話回家求救,或是背起書包從教室朝校車急奔而去的印象。

來回各半小時的車程中,你通常看著沿途的田野發呆,雖然景色隨著四季變換,從抽芽到結穗、嫩綠到金黃的稻田照理說應該令人賞心悅目,但回想起來那時對你來說就只是千篇一律的稻田與公路,基底是灰白色調,甚至連天空也不像現居城市會出現的湛藍。途中路經的養鴨場勉強算是亮點,成堆白亮蓬鬆發出呱呱聲響的鴨群在公路旁一閃而過,你總想著牠們的命運,這學期和上學期看到的是同一群嗎?(是春天繁殖秋天宰殺嗎?)

鴨群的命運如何無法得知,就像牠們無法了解校車上成群的學子每日每日往返學校的意義何在(為了變成更好的鴨子?)。你早起等車,到學校上八小時的課(其間發呆了四五堂課外加半小時午睡),放學搭車或等車,回家。

日復一日,你的身體記憶著這些習慣,甚至連早自習小考也是其中一部分;你冷眼看著身邊同學追逐打鬧,不明所以,自以為看見鴨群的命運走向,嚴肅地想:這種生活有什麼好開心的呢?


大抵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你寫的東西開始轉變,從國小時的譁眾取寵(捏造過一條充滿靈性伴你度過童年的小溪,也揣摩過金庸武俠小說裡才會出現的奇樹古木)逐漸反芻變形為細密的蠶絲,然而一條細絲能有何作用,又將你帶往何方?你全然不知,只是慢慢吐出那懸在現實與文字之間的長絲,將自己緊密地包裹起來,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於是在看見作文題目為「我的小天地」時,你從未有過片刻猶疑,嘩啦啦寫下腦海中浮現的鏡頭。回想起來,第一幕是紙張化為碎片紛飛、與爸媽爭執不下的場景,你返回房間,可能也有書寫哭泣,但細節全忘了,只記得開場後就收不回來,一路開展下去,結尾應該算是嘎然而止吧。

你不後悔,雖然結束交卷時有點擔心,但發熱的雙頰、突突跳的心臟、顫抖的右手,都好似在告訴你方才展演的那一方魔幻時空好不精采哪,即便只是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嘗試,煙火有點零零落落,秒數差距沒抓好,開場結尾也稍嫌過度喧囂,但這一切真實的體驗讓人眩目,你不確定還有沒有辦法再來一回啊。


接下來幾日都彷彿在作夢一般,你出神地照常搭車上下學,讀書考試,意識清醒地與同學對話人卻又不在那兒,說不出自己怎麼了,但就是不一樣了。


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青春(一)




對於寫作這件事,你一直沒那麼有把握,至少跟畫畫相比,後者簡直容易得多——無須思考憑直覺式地將早以存在的世界描繪出來,那是已經「在那兒」的世界;但寫作正好相反,你在創造一個新的世界,無論它是虛無的烏托邦或桃花源,還是與現實生活平行的第四空間。

這麼說也不是指寫作無須憑直覺,某部分也是的,只是過程似乎更複雜一點,文字相較於畫面,終究多了一道門,而那扇門通往意義系統,決定了字的長相及連結至何方。

在半思考半迷流的狀態中,你需要耗費心力來完成一篇文章,好似掏空了自己,輕飄飄的,有時會想嘔吐,如同剛去了外太空一圈或用光速繞地球幾圈跳過些許時光,以至於此時此刻好不真實。感覺像一眨眼,實際上卻已過了好幾個小時。


小時候的作文比賽更是如此。你很常參加,頻繁到同學會大剌剌地說評審可能已經看膩了你的文章,該換人了,聽起來像是考量班級獲奬總數的策略,她說的時候如此真誠地看著你,而非用那種尖酸刻薄的後母語調;你忘了自己那時怎麼回應的,可能就說對吧是呀這一類言不及義但定要加上語助詞的蠢話,其實內心受傷不已,後續想了好多年仍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做錯了什麼嗎?


事實上這無關乎你做了什麼,就像文字本身的「言不及義」性,你只是彷彿抓到了一個什麼,趕緊將它化為字句,一開始還沒辦法很清楚,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寫成了一組句子,兩三個段落下來有了形體,幾百字後摸索出五官來;當然也有寫成後仍搞不清楚鼻子眼睛啥模樣的時候,卻可能會有朦朧美,也有少了眉毛的時候,不過尚可稱為一種風格就是了。

不管過程如何,你很清楚這不是你能決定的呀。你只是開了頭,筆就這麼唰唰唰寫下去,仿佛不是你在寫,你只是剛好握著筆,筆尖自然而然流瀉出一整個宇宙,其間運行無數浩瀚的星體,而就在某個不知名的星球上,孕育著令人動容各式形態的生命。


你(或說筆)寫呀寫,簡直要忘了現實的世界,那裡太美妙太精彩,你期待下一秒還會發生些什麼,無奈通常寫作(比賽)都是有時限的,在短短兩三小時過後,你出竅的靈魂不時來回穿梭在文字和現實這兩個世界之間,忖度如何收尾才好;要不然你還真好奇這宇宙繼續無限膨脹下去,最終會怎麼樣呢?來個大爆炸一場空嗎?還是遇到黑洞整個變形?這實在超乎你的思考與想像,也幸好還不用面對無止境的寫。


但真正讓你意識到收尾收不回來的那一次,你感到自己根本無法駕馭那自行生長出來的文字了。就比賽來說,算是有點失敗,若拿掉這層評斷的框架,不失為一個嘗試,甚至可說是突破,雖然在那之後你歷經了漫漫長途才又把筆下的世界找回來。


傷心的小蒜頭




小蒜頭個子不高,略為乾扁,在整個大蒜家族裡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小孩。


蒜頭媽和蒜頭姐嗓門大,講起話來嘰呱嘰呱;蒜爸蒜哥白白淨淨的,出門總是引人注目。

更別提媽媽那一掛兄弟姐妹們,及他們的小孩,每次在蒜外婆家聚會有多熱鬧,大家說起話來都快把屋頂給掀掉了。或是蒜爺爺蒜奶奶的兒孫輩,也就是小蒜頭父親這邊的長輩及同輩,斯文瘦高白,小蒜頭覺得他好幾個表哥都可以去當模特兒了。


小蒜頭覺得很傷心,不僅感到自己沒有特色,也因為不曉得該怎麼辦,未來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原來像他這樣的蒜頭才是好蒜,才能炒出一盤好菜來;他只是每天憂心忡忡,煩惱究竟該如何像別人——也就是他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或是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那樣外表亮麗或口若懸河。


在被大廚發掘之前,他就只好這麼繼續傷心下去了。

猴子




小時候畫畫對我來說完全不是難事,根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六七歲剛搬到新家時,大片大片的米白色牆壁馬上變成我的塗鴉簿,連爸媽臥房的牆壁都難逃一劫;上了國小,每逢美術或寫生比賽定有我的作品。畫面上黑色簽字筆勾勒出外在世界具體的線條,線條與線條之間補滿豐富的顏色,拉出三度空間的比例,再搭配前後人物的姿勢、表情和服裝,不是什麼厲害的藝術技巧,但至少生動活潑這一點作得很足,所以總是能拿個名次或佳作。

就連什麼反毒宣導這種題目我也能在短時間內發揮,印象中是扶輪社辦的比賽,我畫了披著紫黑色斗篷的死神手拿鐮刀,巨大的陰影籠罩半個畫面,另一邊似乎是以自己的手掌輪廓描出巨大的五根指頭,掌心寫著:「NO!」底下還畫了些制式想像中的毒品,如膠囊、針頭之類的,一整個很有海報設計的fu。好像還拿了第一名(沒辦法,窮鄉僻壤的環境下大部分的小孩很難享有文化資源,所以我這種假掰的風格總會得獎)。

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這麼依賴著比同輩多出那麼一些的資源和早熟,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想像力--鍊鑄出一件又一件大人滿意而我得意的作品;這彷彿是一場遊戲,我可以很輕易地將觀察到的細節化為畫面,甚至不太需要思考,因為一座廟宇該是什麼樣的場景、進行何種活動,下雨天行人車輛擁擠的模樣,學校建築的特色該如何呈現等,都已經在我腦海裡。

那是透過時時刻刻腦部活動的建檔,我看見、喀擦、腦袋存檔,累積出來的能力;畫筆接觸白紙的剎那,我已預見景色一一浮現,作畫的過程是play,也是replay。

這麼說並不是在誇耀能力,相反地,那是一種侷限。至今我仍相信,有些事情做起來太過容易,終有一天便會消逝(這裡指的不是獎杯或掌聲)。年紀再大一點,國小高年級吧,我開始意識到過往那樣的作畫方式有些不成氣候,因為我只會用彩色筆,頂多再用水彩補滿空白處,整個畫面看起來熱熱鬧鬧,卻也說不出什麼風格來(也或許我一直以來的風格就是熱鬧);我習慣耍的大刀,在受過美術訓練的人面前就成了班門弄斧。

不大記得是小六或剛上初中的時候,我依舊參加了寫生比賽;那時的我已明白自己變不出什麼把戲了,照用從幼稚園以來就會(也只會)的那一招,具體的線條,五顏六色的畫面,可能老師還幫我補了幾筆以增加深淺變化,而我心裡想的卻是:這樣可以蒙混過關(得第一名)了吧?

這一切已經沒那麼吸引我了,比賽、獲獎,比賽、獲獎。雖然我喜歡畫畫,也喜歡得到肯定,但不知為何,那將眼中事物呈現在一方白紙之中的靈巧和無限變化,卻逐漸失去原先的樂趣。黔驢技窮,只是或許同樣的把戲我耍得比別人好。

出乎意料,我得了前所未有的第二名,雖不致晴天霹靂,但也多少有點震驚(畢竟方圓百里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小孩參加美術比賽)。領獎的那一天,我一如以往地遵照媽媽的話,穿了紅色或粉紅色調的洋裝,有些失望卻仍不失得意地出席;領獎前我和媽媽一起瀏覽得獎作品,瞥見第一名的畫作中僅是一個池塘和池邊的石堆,周邊全部留白,看起來像是未完成的作品。

但那純熟的水彩筆法卻令人驚艷,簡簡單單的幾種顏色交會堆疊出光影變化,幾撮池邊雜草的筆觸自然,充滿生命力,數量極少卻是畫面中出色的配角;石堆、池水水面更不用說,那是用色筆塗滿整個畫面、看似豐富卻貧乏至極的我,望其項背的能力。我感到羞愧,正經八百的洋裝和皮鞋讓我像隻會耍高等把戲的猴子,不管再怎麼厲害,就只是隻猴子而已。

而我看見了同輩中一個真正的鍊金術士的作品,沒有花言巧語,樸實直接地穿透比賽虛偽的本質,他/她甚至沒有出席領獎。而那一方池水十多年後卻依然鮮活地在我眼前,搖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