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2日 星期六

末日(二)




她張開雙腿,手臂往兩側打開,身體呈大字型,垂頭喪氣地想:世界末日這一天我竟然無所事事。

手掌拂過新買的床單,男人挑的,鮮艷如熱帶雨林的綠黃橘紅,綴滿奇花異草;怪哉,冬天不是就該買灰或黑或深藍?但男人堅持,說就是因為冷才要這種的啊,躺在上頭一定很暖。床單果然沒讓他們失望,甚至更出乎意料地好用,鋪上的當晚兩人即如猛獸在叢林裡交纏。她闔上眼,想起交往頭三個月幾乎天天做愛,接下來半年維持至少每週三次,再半年次數開始以月為單位計算;那種豺狼餓虎似的性慾早已消失無蹤,怎知這床單像傳說中的春藥喚醒他們熱戀時,不,是青春期才有的賀爾蒙。

她想像男人此時此刻就躺在身旁,粗壯的手臂枕在頸間,還能嗅聞到他腋下的體味——她總取笑他像隻臭襪子,男人始終不知她其實愛極了那味道,自己在家時常會拿起枕頭靠在臉上,深吸一口氣。


房間裡的氣味滿漲胸口,卻非男人的體味,反倒有股說不出的帶點衰敗腐朽的味道,像百合盛開過後在瓶裡枯萎,或是冰箱冷藏數日逐漸發硬走味的乳酪蛋糕。她心驚了一下,起身趴在床上四處嗅聞,想找出罪魁禍首;接著仔細翻遍了各角落,從床頭到衣櫃到梳妝台,仍然一無所獲。那味道令人慌張,讓她聯想到媽即使將潔癖性格發揮至極,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她依舊無須靠近就能聞到那股從媽身上散發出的氣味。

爸還未到那年紀就先走了。一開始媽也只是瘋狂購物,彷彿不得不將體內所有精力耗費在選購,付費,收貨,擺放等流程,以及日復一日的收納,卻又睡得出奇地少;某次因為沒跟到面膜團購暴躁不已,對她大吼大叫,望著媽發紅的雙頰她才意識到是更年期。


那是她第一次聞到年華老去的味道。本以為是火氣大口乾舌燥,或汗味,或頭皮油屑之類的,但幾次下來排除種種可能性,她幾乎都想帶媽去做身體檢查了(不是聽說糖尿病患者的口氣聞起來如爛蘋果味?),恰巧面膜團購事件爆發,叮咚叮咚,答案揭曉。

自此之後她不再插手購物的事了,說不清是出於心疼還是恐懼,總之媽想買愛買什麼就放任她去吧,世界不會因此崩壞,但身體會慢慢衰老機能退化。就讓媽用這樣放縱失控的方式做為無力抵抗時間的殘酷也好。


為了媽來過夜,她做好萬全準備,將男人用過的枕頭床單被套通通換下,還特地將浴室刷洗一遍,怕留下任何氣味;媽離開後,同樣的程序她又重新來過,怕留下任何氣味。

幾十年了吧?與媽同床而寐的記憶久遠到令她懷疑是否真的存在過——小女孩和少婦躺在單人床上,背景是小碎花布,呼吸裡都是夏夜沁涼的空氣。如今只是兩具不再青春的身軀,其中之一已垂垂老矣,另一看起來光鮮飽滿,卻也熟透至汁液漸失。那一晚,她徹夜難眠。隔日媽早早起床返鄉,才又蒙頭睡去。


仍舊找不着氣味來源,明明媽睡過後她能拆下來都換洗過了,買來佈置房間的花謝了後也丟了;她抓起脫下的套裝湊近聞了聞,難不成,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乾脆將內衣褲一併脫掉,像隻神經兮兮的狗嗅這聞那的,光溜溜的身子透出些許粉味,隨著衣物飄散在空氣裡。

她舉起右手臂露出腋下,抓了抓腳底板,手掌摀住鼻口呵氣,採瑜伽姿勢彎腰將臉靠近胯下;這些從來只對男人嗅聞的動作,現在對着自己做還真怪異呀。那味道似乎愈發濃厚,她驚恐起來,連忙衝進浴室裡沖澡,妝也沒卸就先淋濕全身上下,從頭開始搓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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