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下廚



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指間一陣清涼。她將青江菜一葉葉攤開,仔細地沖洗,生怕留下些許泥沙;菇類就簡單多了,切除根部後稍微搓洗即可。

還缺什麼呢?她從冰箱裡取出兩顆蛋,打算加點味霖做日式蒸蛋。烤箱已經在預熱,等等將鮭魚單面抹鹽,再摘幾株後陽台的迷迭香放上頭好了。

算了算,四道菜,但沒有湯;既然是秋鮭肥美、菇類鮮甜的季節,搭配清爽的檸檬汁應該還可以吧。想著想著已將檸檬剖半,用力一擠,柑橘類特有的清香瀰漫整個廚房,剩下半個剛好可用在烤鮭魚上。腳旁的虎斑不知是抗議還是興奮,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音沙啞,在小腿間磨蹭著。

她蹲下來,輕輕從虎斑的頭頂撫摸至下巴,人貓同時微微瞇起了眼,嘴角上揚。想想也五年了,從一開始擁擠的大學宿舍,搬到這兩房一廳的公寓;因為是頂樓,夏季收到電費帳單免不了唉唉叫個幾聲,冬天門窗緊閉卻還是感到濕冷。入住剛滿一年,某個下班回家、開始轉涼的夜晚,她就在大樓門口遇到皮毛脫落的虎斑,右耳尖少了一截,除此之外沒什麼大礙。那一年的冬天特別溫暖。虎斑老愛擠在她和男友中間,蜷起身子如嬰兒般,一團熱烘烘地熟睡。

還等不及虎斑發出呼嚕嚕的滿意訊息,她即開火熱鍋,刀背飛快拍了拍蒜頭兩下,倒油、爆香、炒菜、裝盤,一氣呵成,彷彿預演了上百次 。但這些動作只是她憑著記憶中母親做菜的模樣,模仿而成,定居外地多年,開伙次數屈指可數,更遑論為男友洗手作羹湯。

不過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樣。

男友竟然考上公務員了。她從不覺得男友特別認真,好像就只是在替代役期間找了件事做,考試那天還傻愣愣地差點睡過頭,竟然也榜上有名;她還記得轉述給辦公室同仁聽時,連考三年落榜的小琪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向她道賀(如果那算是道賀的話)。

「恭喜呀,那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小琪用甜膩的聲音問道,撥了撥法式浪漫捲的髮尾,不經意地露出指間的光芒。她想起電話中母親的語調,總是刺耳地暗示鄰居嫁女兒好令人羨慕,煩惱不知穿什麼喝喜酒才好。「那些洋裝都舊了,你又不常回來,我自己逛街很無聊。」

電鍋和烤箱先後喀噠一聲,她熟練地打開鍋蓋快速翻攪白飯,估計再悶個十分鐘左右;接著確認鮭魚最肥厚的部分都熟透了,便開始擺放碗筷,將菜餚一道道端上桌來,彷彿自己化身為母親的錯覺,下一個步驟就是呼喊孩子們準備吃飯。

「虎斑來吃飯飯,」她把飼料倒進淺盤,親暱喚著愛貓,心想或許自己跟母親的性格相差不遠,所以比較適合養貓而不是養小孩。

她記起小時候總是得模範生獎,連續五年,後來因備受老師疼愛遭半數同學排擠,畢業那年由另一個女生當選;坐她隔壁的阿武忿忿不平,質問明明票數平手為何要拱手讓人?「你辜負了支持你的同學啊!十六票欸!」回家後母親聽了結果,只淡淡地說也好,換別人得獎比較公平。

國高中放榜時她從沒讓母親失望過,因為是筆試,跟人緣好壞與否無關。每回過年親戚齊聚一堂,母親雖未主動炫耀過,卻仍在被問及時難掩得意的神情,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彷彿說的是壞事一樣。大學畢業後,人生卻像過了氣的蛋塔店,不再驚奇連連,乏人問津的店面像蒙灰生鏽的銀器,她沒有動力擦拭清洗,只想安安靜靜地躲在抽屜裡。

「喵嗚--喵嗚--」虎斑拉長音抗議,飼料盤只草草吃了幾口,被烤鮭魚的香味饞了嘴。她拍打了一下貓背,又好笑又好氣哄著,耳邊浮現母親對虎斑第一眼的評價:「真的才兩歲嗎?肚子很大耶,難怪人家說寵物像主人喔。」

那時聽了氣呼呼的,現在回想只覺得可惜。她不願意去想如果,但似乎無可避免的,三不五時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她回過神,樓下有人撳了電鈴,拿起對講機就聽到男友支支吾吾解釋沒帶鑰匙;她只是笑,硬是拖著不開門。笑鬧一陣後,覺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突然開口:「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虎斑捲起尾巴,乾澀地喵了兩聲。窗口有風,秋天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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