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猴子




小時候畫畫對我來說完全不是難事,根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六七歲剛搬到新家時,大片大片的米白色牆壁馬上變成我的塗鴉簿,連爸媽臥房的牆壁都難逃一劫;上了國小,每逢美術或寫生比賽定有我的作品。畫面上黑色簽字筆勾勒出外在世界具體的線條,線條與線條之間補滿豐富的顏色,拉出三度空間的比例,再搭配前後人物的姿勢、表情和服裝,不是什麼厲害的藝術技巧,但至少生動活潑這一點作得很足,所以總是能拿個名次或佳作。

就連什麼反毒宣導這種題目我也能在短時間內發揮,印象中是扶輪社辦的比賽,我畫了披著紫黑色斗篷的死神手拿鐮刀,巨大的陰影籠罩半個畫面,另一邊似乎是以自己的手掌輪廓描出巨大的五根指頭,掌心寫著:「NO!」底下還畫了些制式想像中的毒品,如膠囊、針頭之類的,一整個很有海報設計的fu。好像還拿了第一名(沒辦法,窮鄉僻壤的環境下大部分的小孩很難享有文化資源,所以我這種假掰的風格總會得獎)。

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這麼依賴著比同輩多出那麼一些的資源和早熟,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想像力--鍊鑄出一件又一件大人滿意而我得意的作品;這彷彿是一場遊戲,我可以很輕易地將觀察到的細節化為畫面,甚至不太需要思考,因為一座廟宇該是什麼樣的場景、進行何種活動,下雨天行人車輛擁擠的模樣,學校建築的特色該如何呈現等,都已經在我腦海裡。

那是透過時時刻刻腦部活動的建檔,我看見、喀擦、腦袋存檔,累積出來的能力;畫筆接觸白紙的剎那,我已預見景色一一浮現,作畫的過程是play,也是replay。

這麼說並不是在誇耀能力,相反地,那是一種侷限。至今我仍相信,有些事情做起來太過容易,終有一天便會消逝(這裡指的不是獎杯或掌聲)。年紀再大一點,國小高年級吧,我開始意識到過往那樣的作畫方式有些不成氣候,因為我只會用彩色筆,頂多再用水彩補滿空白處,整個畫面看起來熱熱鬧鬧,卻也說不出什麼風格來(也或許我一直以來的風格就是熱鬧);我習慣耍的大刀,在受過美術訓練的人面前就成了班門弄斧。

不大記得是小六或剛上初中的時候,我依舊參加了寫生比賽;那時的我已明白自己變不出什麼把戲了,照用從幼稚園以來就會(也只會)的那一招,具體的線條,五顏六色的畫面,可能老師還幫我補了幾筆以增加深淺變化,而我心裡想的卻是:這樣可以蒙混過關(得第一名)了吧?

這一切已經沒那麼吸引我了,比賽、獲獎,比賽、獲獎。雖然我喜歡畫畫,也喜歡得到肯定,但不知為何,那將眼中事物呈現在一方白紙之中的靈巧和無限變化,卻逐漸失去原先的樂趣。黔驢技窮,只是或許同樣的把戲我耍得比別人好。

出乎意料,我得了前所未有的第二名,雖不致晴天霹靂,但也多少有點震驚(畢竟方圓百里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小孩參加美術比賽)。領獎的那一天,我一如以往地遵照媽媽的話,穿了紅色或粉紅色調的洋裝,有些失望卻仍不失得意地出席;領獎前我和媽媽一起瀏覽得獎作品,瞥見第一名的畫作中僅是一個池塘和池邊的石堆,周邊全部留白,看起來像是未完成的作品。

但那純熟的水彩筆法卻令人驚艷,簡簡單單的幾種顏色交會堆疊出光影變化,幾撮池邊雜草的筆觸自然,充滿生命力,數量極少卻是畫面中出色的配角;石堆、池水水面更不用說,那是用色筆塗滿整個畫面、看似豐富卻貧乏至極的我,望其項背的能力。我感到羞愧,正經八百的洋裝和皮鞋讓我像隻會耍高等把戲的猴子,不管再怎麼厲害,就只是隻猴子而已。

而我看見了同輩中一個真正的鍊金術士的作品,沒有花言巧語,樸實直接地穿透比賽虛偽的本質,他/她甚至沒有出席領獎。而那一方池水十多年後卻依然鮮活地在我眼前,搖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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