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猴子
小時候畫畫對我來說完全不是難事,根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六七歲剛搬到新家時,大片大片的米白色牆壁馬上變成我的塗鴉簿,連爸媽臥房的牆壁都難逃一劫;上了國小,每逢美術或寫生比賽定有我的作品。畫面上黑色簽字筆勾勒出外在世界具體的線條,線條與線條之間補滿豐富的顏色,拉出三度空間的比例,再搭配前後人物的姿勢、表情和服裝,不是什麼厲害的藝術技巧,但至少生動活潑這一點作得很足,所以總是能拿個名次或佳作。
就連什麼反毒宣導這種題目我也能在短時間內發揮,印象中是扶輪社辦的比賽,我畫了披著紫黑色斗篷的死神手拿鐮刀,巨大的陰影籠罩半個畫面,另一邊似乎是以自己的手掌輪廓描出巨大的五根指頭,掌心寫著:「NO!」底下還畫了些制式想像中的毒品,如膠囊、針頭之類的,一整個很有海報設計的fu。好像還拿了第一名(沒辦法,窮鄉僻壤的環境下大部分的小孩很難享有文化資源,所以我這種假掰的風格總會得獎)。
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這麼依賴著比同輩多出那麼一些的資源和早熟,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想像力--鍊鑄出一件又一件大人滿意而我得意的作品;這彷彿是一場遊戲,我可以很輕易地將觀察到的細節化為畫面,甚至不太需要思考,因為一座廟宇該是什麼樣的場景、進行何種活動,下雨天行人車輛擁擠的模樣,學校建築的特色該如何呈現等,都已經在我腦海裡。
那是透過時時刻刻腦部活動的建檔,我看見、喀擦、腦袋存檔,累積出來的能力;畫筆接觸白紙的剎那,我已預見景色一一浮現,作畫的過程是play,也是replay。
這麼說並不是在誇耀能力,相反地,那是一種侷限。至今我仍相信,有些事情做起來太過容易,終有一天便會消逝(這裡指的不是獎杯或掌聲)。年紀再大一點,國小高年級吧,我開始意識到過往那樣的作畫方式有些不成氣候,因為我只會用彩色筆,頂多再用水彩補滿空白處,整個畫面看起來熱熱鬧鬧,卻也說不出什麼風格來(也或許我一直以來的風格就是熱鬧);我習慣耍的大刀,在受過美術訓練的人面前就成了班門弄斧。
不大記得是小六或剛上初中的時候,我依舊參加了寫生比賽;那時的我已明白自己變不出什麼把戲了,照用從幼稚園以來就會(也只會)的那一招,具體的線條,五顏六色的畫面,可能老師還幫我補了幾筆以增加深淺變化,而我心裡想的卻是:這樣可以蒙混過關(得第一名)了吧?
這一切已經沒那麼吸引我了,比賽、獲獎,比賽、獲獎。雖然我喜歡畫畫,也喜歡得到肯定,但不知為何,那將眼中事物呈現在一方白紙之中的靈巧和無限變化,卻逐漸失去原先的樂趣。黔驢技窮,只是或許同樣的把戲我耍得比別人好。
出乎意料,我得了前所未有的第二名,雖不致晴天霹靂,但也多少有點震驚(畢竟方圓百里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小孩參加美術比賽)。領獎的那一天,我一如以往地遵照媽媽的話,穿了紅色或粉紅色調的洋裝,有些失望卻仍不失得意地出席;領獎前我和媽媽一起瀏覽得獎作品,瞥見第一名的畫作中僅是一個池塘和池邊的石堆,周邊全部留白,看起來像是未完成的作品。
但那純熟的水彩筆法卻令人驚艷,簡簡單單的幾種顏色交會堆疊出光影變化,幾撮池邊雜草的筆觸自然,充滿生命力,數量極少卻是畫面中出色的配角;石堆、池水水面更不用說,那是用色筆塗滿整個畫面、看似豐富卻貧乏至極的我,望其項背的能力。我感到羞愧,正經八百的洋裝和皮鞋讓我像隻會耍高等把戲的猴子,不管再怎麼厲害,就只是隻猴子而已。
而我看見了同輩中一個真正的鍊金術士的作品,沒有花言巧語,樸實直接地穿透比賽虛偽的本質,他/她甚至沒有出席領獎。而那一方池水十多年後卻依然鮮活地在我眼前,搖盪。
2012年11月15日 星期四
十
數到六的時候,小曼才覺得呼吸順暢多了,不再像是趕著前進卻體力不支的軍隊,氣喘吁吁--才剛抬起頭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又隨即沒入水底吐出嘴來,全數耗盡。一吸一吐,手腳拼命划動,從岸上觀看的話自己應該像隻快溺水的青蛙吧。
一到三的時候,都還在摸索身體的節拍,呼氣吐氣反覆練習;四到五才開始漸入佳境,至少四肢不再緊繃如抗拒水流般地擺動;直至第六趟,小曼才真正體會到呼吸與身體需求一致的舒暢,沒有過多過少,或太快太慢的問題,像做愛一樣。
想到這,小曼不禁偷偷看了一下小紅褲。老是固定在週一清晨值班的他,年紀約莫二十歲上下,有著像是一天到晚跑去衝浪晒出來的小麥膚色,令人眼睛一亮;小曼曾經為此跟莉莉爭辯過,因為莉莉覺得天底下幾乎所有的救生員都是這樣,不予置評。不過除了對年輕陽光的小狼犬不屑一顧外,莉莉也評論過她的男友:「是長得一表人材啦,但就是感覺不大可靠」。大抵是對什麼款的男人都有點意見就是了,小曼撇撇嘴,不以為意。
數到七了,小曼感到自己正從一隻笨拙的青蛙蛻變成天鵝,細長的手臂盡情在水中伸展,雙腿優雅地划行。
數到八,手臂自然劃出半個圓弧形的同時,雙腿已輕輕蹬開來,收縮;劃出,蹬開,收縮。小曼想像自己是一朵開闔自如的花,軀幹是花蕊,手腳四肢為花瓣,在水上伸展舞動,細密的水流裹住身體,像光滑柔軟的絲綢。
那晚男友求歡時,她雙腿叉開坐在他身上,感覺一波又一波的浪流竄全身上下;男友寬厚的胸膛沁出汗珠,就像波光粼粼的泳池旁,矗立著那一身日光下微微發汗迷人肌膚的小紅褲。
她瞇起了眼,一股電流沿著赤裸背脊而上。男友說好久沒有聽到她如此呻吟,欣喜的眼神像是發現新玩具的小孩,整夜睡不著覺。
小曼倒是隔日一早便又出門,繼續她那已維持三週的游泳塑身計畫。
她記得那天早上是小紅褲第一次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點頭示意,以及靦腆的微笑,但自從那次之後,小曼每次游泳都可以感覺到炙熱的目光自岸邊襲來,彷彿融入了沁涼的水流,溫柔包覆著她的每一個姿勢。
九,九個半,快完成第十趟了。進出水面的瞬間,小曼瞥見小紅褲往她水道的方向移動,停在終點岸邊。
她的心突突跳動著,慌亂地想,他發現自己換上新泳裝了吧?兩件式的設計讓黃綠粉嫩的小碎花滿佈胸前,下擺則是單一的草綠色,男友直說好青春喔,眼睛骨碌碌盯著露出的一截肚皮。看來鍛鍊有成,小腹平坦了些。
要是莉莉看到了,肯定要被取笑一番,運動健身可真能回春呀!眼前浮現莉莉的經典表情,眉毛一挑雙眼瞪大嘴角帶著一抹輕蔑,語氣誇張如同鄉土劇對白;小曼竟在水底笑出來,一張嘴便岔了氣,咕嚕嚕喝進好幾口水,身體失去平衡,雙手雙腳慌亂揮舞,原先苦練而成的天鵝美姿被打回原型,仍是笨蛙一隻。
小曼在池中直立起身子,刻意避開原先水道岸邊的方向,狼狽地攀上池畔扶梯,淨想著都要第十趟了啊,只剩最後那短短的幾公尺了。
上岸後她飛快拎起毛巾,看也沒看放在上頭的小紙條,手一抓捏進拳頭裡便疾行往更衣室去,隨手扔進垃圾筒內。
都要第十趟了呀。小曼氣餒地打開置物櫃,濕漉漉的泳裙緊貼著大腿,頭一回感到又累又冷。
2012年11月5日 星期一
分手
「糟糕,好像失敗了,」她望著血肉模糊的砧板,忖度著該如何處理才好。
原先預計會很容易肢解的部分,如今看來困難重重,都怪這把刀,買的時候不該貪小便宜的。她拎著毛髮仍在的肉塊,想到或許可以放回冷凍庫。「硬一些比較好切吧,」她喃喃自語,忽地將肉塊丟回砧板上,舉起刀來猛力剁了好幾下,血水緩緩滲出,受到擠壓的肉塊有點變形,不過也只是表面多了幾道凹痕。
冷凍庫有點小,得先將東西清一清。她逐一取出內容物不明的塑膠袋,好像是去年媽寄來的牛肉湯塊;另外兩包土黃色的大概是咖哩雞,她難得不會做失敗的料理;還有幾盒雲吞和一大桶H牌草莓起士口味的冰淇淋,全是男友愛吃的。前男友,更正。
拿出來的全都毫不留情地丟進垃圾袋,要分類實在太麻煩了,這城市沒什麼原則可言,偏偏在細節上如此要求。她就是要刻意忽略。
因為丟棄得太認真,以至於清空冷凍庫後她才發現,從流理台滴落的血水將淺色磁磚染得斑斑駁駁,像是某種圖案。
看著看著,她竟覺得那幾磁磚有點眼熟,想起上個月跟男友去吃異國料理,餐後上的土耳其咖啡。前男友,更正。咖啡喝掉後剩下的殘渣呈現新月狀,店員說是諸事應小心謹慎,性急會壞事,要耐心處理。
她覺得自己還算有耐心。分手至今已十八小時,她只是待在家,上上網,甚至連臉書的感情狀態都未更改,直到幾分鐘前才進了廚房。
雖然不那麼擅長做家事,土象性格的她還是能按部就班完成一件件工作,例如此刻的擦拭地面。她拿起抹布,以跪姿慢慢地、仔細地擦著,不知不覺將整個廚房地板全部清潔完畢;她也順手擦了流理台、櫥櫃,瓦斯爐與附近的牆面油漬因為需要用到清潔劑,這回先跳過,改日再戰。今天有太多事要處理了。
她用力將肉塊塞進冰箱上層,像是在嘔氣,又像是處罰,右手臂開始微微發痠;關上門後她想起房間裡好像有舒緩肌肉用的噴劑,沒想到蹲下身一拉開抽屜,裡頭滿滿都是與男友--喔是前男友,出遊的回憶。
一疊疊的照片、明信片嚷嚷著過往甜蜜戀情,雖然後來都電子化了,數量卻也不少;還有奇形怪狀的吊飾、鑰匙圈、冰箱磁鐵...各式各樣的紀念品,當下衝動掏錢買了,帶回家後卻棄置角落,拉哩拉雜什麼都有,什麼用處都沒有。她感到萬分洩氣,跌坐在地上,瞪著那成堆的物品,不知該氣自己還是誰,分手時都還沒那麼想哭。
「啊啊啊啊啊----」她狂吼一聲,瞬間拉開整個抽屜就往房門摔過去,東西匡啷啷甩落一地;站起身來邊咒罵邊跺腳踩踏,乒乓作響,彷彿那是一種驅魔的儀式,瘋癲過後便能回歸日常生活,便能做回她自己。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電鈴響起時已經十點了。 應該是樓下的老夫婦,結褵四十年載的他們總是固定於晚飯後散步,八點回家,九點就寢。她再度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想著能不能就裝作沒聽見,不去應門了。
惱人的門鈴不停作響,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門,穿過客廳,來到陽臺;短短幾步路彷彿天長地久。站在大門前,她的手心微微出汗,侷促不安地在褲子兩側擦了擦。她轉開門把。
2012年10月16日 星期二
適合
柏油路面沙沙沙的刷地聲音傳來,她感覺眼睛酸澀,心想不會才五點吧?撥開窗簾,天空還灰濛濛的。瞥了眼鬧鐘,果然。
不甘願地回到床上,將身體春捲般包起來,從頭頂到腳底的那種。躺了半天仍發到一股涼意,去年家人給的絨被放哪兒了呢?她起了身,夢遊似搖搖晃晃走到廚房想倒杯水喝,猛力按壓了幾下,保溫瓶卻只發出氣喘聲響,彷彿抗議或拒絕似的。她掀開頂蓋,拿起馬克杯來回接水注水,瞧見自己機器人般的手臂,細細長長的鋼筋結構外裹了一層皮。
她晃回房裡,從衣櫃底層翻出藍灰色帽T套上,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待不及水溫轉熱即濡濕毛巾,草草擦了臉。
走出浴室兩步,臉頰乾乾癢癢的,又回去抹了面霜。
她迅速穿上短襪用力踩進套進老舊運動鞋內,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踏實些清醒些;被溫柔包覆的舒適感自腳底襲來,她突然感到安心。明明正要出門,卻彷彿下班後回家躺在沙發上,全身一陣鬆軟。
她輕輕關上鐵門,躡手躡腳地下樓,生怕驚動鄰居豢養的狗兒。
遠處清道夫的身影還在,似乎高了些也年輕了點。她還記得之前的歐巴桑,總是用心仔細地將每一塊垃圾碎片拾起,像是拼拼圖般,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拉起上衣的帽子,她開始不疾不徐地步行。先是穿過公園,她嗅聞到垃圾桶散發出的甜膩和腐臭,涼亭裡刺鼻的貓尿騷味;沒多久,味道遠去,她知道轉角的超商到了,明亮店面仿若精心打扮、跑趴一整夜卻絲毫不帶煙味的女子,專業地微笑著。
接下來是一整排高矮胖瘦形色各具的民宅,她看得出每棟建築的主人性格大不相同,有的擅於持家,窗明几淨一晨不染;有的是綠手指,花花草草好不熱鬧;有的安安靜靜,門窗鮮少開啟;有的如藝術家孤高自賞,雕花大門細緻磚牆,搶眼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很快又來到熟悉不過的巷口,這條路走過上百回了,她還是感到緊張,心臟突突地跳著。她抓抓頭,好像在驅趕什麼似的,腳步慢了下來。
梳著包頭的婦人遠遠看見她,問道:「今天還是一樣嗎?」她點點頭,抿抿嘴,身子又再靠近了些。婦人手腳麻利地掏了塑膠袋,裝進白胖胖的饅頭,繼續招呼下一位客人。
她小心翼翼捧著饅頭,像捧著素雅的瓷器般,低頭離去。身後依稀傳來婦人的聲音:「沒關係啦,你也知道她的狀況...」後面的話像斷了線的風箏,窸窸窣窣地飄落,她無需摀住耳朵就可以略過不聽。因為有時候假裝久了就會成真。
回到公園,坐在長椅上,她將熱呼呼的饅頭擺在一旁,頭埋進雙膝之間,感覺心臟跳動至快要碎裂的地步。胃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她掰了一小塊饅頭,勉強塞進嘴裡,卻忍不住乾嘔起來,舌頭苦苦麻麻的。看來還是不大行。
閉上眼睛,她感到絕望。再試了一次,這回含在嘴裡許久,澱粉都開始轉化成醣類了吧,她想這樣會好吸收些。
她將剩下的近乎完好的饅頭收進口袋,決定跟昨日一樣帶去河濱公園餵鴨子,這個時間人煙稀少,連流浪狗都沒幾隻,很適合她。
很適合她。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戲
其實你不知道那個過程裡的自己是否為壞人,雖然大家都說你人太好。
你(事後)唯一確定的,是對方一次次示弱,或說扮演弱者,搏取你那廣大無邊的同情。因為廉價,所以無邊無際,要多少有多少,換取的是自我滿足;因為就只是自我滿足,即使結束後仍感到精力耗盡,卻對電話另一頭的人沒有太大的幫助。
在現實生活裡什麼都要不到的人,只能靠著短短一兩小時的示弱扮演,對你予取予求。
這是你的課題,保護弱者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翻閱紀錄本,你發現那些略有出入的細節,其實都圍繞著同一個主軸:原生家庭的傷害、母親的過錯、強迫式的性愛......對方用細微的聲音說好害怕,壓力好大,你眼前彷彿出現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拉扯著裙角,不敢看你,手臂雙腿都是傷痕。
你給了秀秀,就像所有大姐姐都會做的那樣,呼呼傷口,告訴她你理解有多痛。
真正的她躲在小女孩面具之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你不要離開,因為真的好痛苦、好痛苦......你猶豫了,在每一次的拜託之後,隨即回應她的需求。
一來一回,一呼一應,無限延長的球局,沒有觀眾或裁判,其實也沒有那個小女孩,只有你自己。
燈亮了,戲散了,該走了。
下廚
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指間一陣清涼。她將青江菜一葉葉攤開,仔細地沖洗,生怕留下些許泥沙;菇類就簡單多了,切除根部後稍微搓洗即可。
還缺什麼呢?她從冰箱裡取出兩顆蛋,打算加點味霖做日式蒸蛋。烤箱已經在預熱,等等將鮭魚單面抹鹽,再摘幾株後陽台的迷迭香放上頭好了。
算了算,四道菜,但沒有湯;既然是秋鮭肥美、菇類鮮甜的季節,搭配清爽的檸檬汁應該還可以吧。想著想著已將檸檬剖半,用力一擠,柑橘類特有的清香瀰漫整個廚房,剩下半個剛好可用在烤鮭魚上。腳旁的虎斑不知是抗議還是興奮,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音沙啞,在小腿間磨蹭著。
她蹲下來,輕輕從虎斑的頭頂撫摸至下巴,人貓同時微微瞇起了眼,嘴角上揚。想想也五年了,從一開始擁擠的大學宿舍,搬到這兩房一廳的公寓;因為是頂樓,夏季收到電費帳單免不了唉唉叫個幾聲,冬天門窗緊閉卻還是感到濕冷。入住剛滿一年,某個下班回家、開始轉涼的夜晚,她就在大樓門口遇到皮毛脫落的虎斑,右耳尖少了一截,除此之外沒什麼大礙。那一年的冬天特別溫暖。虎斑老愛擠在她和男友中間,蜷起身子如嬰兒般,一團熱烘烘地熟睡。
還等不及虎斑發出呼嚕嚕的滿意訊息,她即開火熱鍋,刀背飛快拍了拍蒜頭兩下,倒油、爆香、炒菜、裝盤,一氣呵成,彷彿預演了上百次 。但這些動作只是她憑著記憶中母親做菜的模樣,模仿而成,定居外地多年,開伙次數屈指可數,更遑論為男友洗手作羹湯。
不過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樣。
男友竟然考上公務員了。她從不覺得男友特別認真,好像就只是在替代役期間找了件事做,考試那天還傻愣愣地差點睡過頭,竟然也榜上有名;她還記得轉述給辦公室同仁聽時,連考三年落榜的小琪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向她道賀(如果那算是道賀的話)。
「恭喜呀,那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小琪用甜膩的聲音問道,撥了撥法式浪漫捲的髮尾,不經意地露出指間的光芒。她想起電話中母親的語調,總是刺耳地暗示鄰居嫁女兒好令人羨慕,煩惱不知穿什麼喝喜酒才好。「那些洋裝都舊了,你又不常回來,我自己逛街很無聊。」
電鍋和烤箱先後喀噠一聲,她熟練地打開鍋蓋快速翻攪白飯,估計再悶個十分鐘左右;接著確認鮭魚最肥厚的部分都熟透了,便開始擺放碗筷,將菜餚一道道端上桌來,彷彿自己化身為母親的錯覺,下一個步驟就是呼喊孩子們準備吃飯。
「虎斑來吃飯飯,」她把飼料倒進淺盤,親暱喚著愛貓,心想或許自己跟母親的性格相差不遠,所以比較適合養貓而不是養小孩。
她記起小時候總是得模範生獎,連續五年,後來因備受老師疼愛遭半數同學排擠,畢業那年由另一個女生當選;坐她隔壁的阿武忿忿不平,質問明明票數平手為何要拱手讓人?「你辜負了支持你的同學啊!十六票欸!」回家後母親聽了結果,只淡淡地說也好,換別人得獎比較公平。
國高中放榜時她從沒讓母親失望過,因為是筆試,跟人緣好壞與否無關。每回過年親戚齊聚一堂,母親雖未主動炫耀過,卻仍在被問及時難掩得意的神情,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彷彿說的是壞事一樣。大學畢業後,人生卻像過了氣的蛋塔店,不再驚奇連連,乏人問津的店面像蒙灰生鏽的銀器,她沒有動力擦拭清洗,只想安安靜靜地躲在抽屜裡。
「喵嗚--喵嗚--」虎斑拉長音抗議,飼料盤只草草吃了幾口,被烤鮭魚的香味饞了嘴。她拍打了一下貓背,又好笑又好氣哄著,耳邊浮現母親對虎斑第一眼的評價:「真的才兩歲嗎?肚子很大耶,難怪人家說寵物像主人喔。」
那時聽了氣呼呼的,現在回想只覺得可惜。她不願意去想如果,但似乎無可避免的,三不五時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她回過神,樓下有人撳了電鈴,拿起對講機就聽到男友支支吾吾解釋沒帶鑰匙;她只是笑,硬是拖著不開門。笑鬧一陣後,覺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突然開口:「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虎斑捲起尾巴,乾澀地喵了兩聲。窗口有風,秋天真的來了。
2012年10月8日 星期一
晨曦
早上望見鏡子裡的自己,你竟覺得委屈。
三十好幾的臉龐上,眼角周邊佈滿細紋,下巴偏左處微微冒出不青春的青春痘,明明前晚擦了護唇膏卻仍缺水脫皮的嘴唇。你不想細看,但在匆匆梳洗趕著出門上班前的這一刻,還是照妖鏡般照出自己最害怕的事。
深吸一口氣,隨便抓了幾下頭髮,套上身經百戰的黑色高跟鞋,喀拉喀拉拉走下公寓樓梯。
你不住看著手錶,公車等得特別久,太陽有點大,新買的秋裝外套略嫌悶熱;今天不能遲到,分區主管要來。
心念一轉手一抬,隨即上了計程車,你估計應該十五分鐘內可以抵達,腦海中不禁浮現機車女的白眼--上週五她不過慢了你兩分鐘進辦公室,馬上被組長取笑年輕世代不耐操,她整個臉垮了下來,長髮一甩轉身就白了你一眼。
一邊胡亂拆開超商三明治包裝,一邊攤開文件夾找出待會兒要報告的資料,開始懊悔因為嫌麻煩而沒買咖啡,雖然在車上解決早餐向來不是你的強項,但咖啡因能將一切你沉睡中的能力喚醒,那過人的專注力、條理分明的思緒、敏銳精準的觀察、不卑不亢的表達.......
某次冗長的會議中,愛蜜莉誤拿了你的中杯拿鐵,喝了半天才嬌嗔地嚷嚷:「唉唷這不是我的啦,人家點的是奶茶,剛才太專心都沒發現....」她噘起嘴來,蜜桃色的口紅相當搶眼,你分心地想好熟悉的顏色呀,跟生日時學妹送的那款一樣吧?回過神才發現原來那杯咖啡是自己的,笑了笑說沒關係,奶茶只喝了一口就沒再動過。那天下午異常疲憊,組長甚至投來關切的眼神,主動提議休息二十分鐘。
報告資料中的紅字黃標是昨晚做的,東西不多卻很雜亂;你很快地再瀏覽一遍重點,確認數字和項目,望向窗外發現公司大樓已在不遠處。
「前面星巴克那裡靠邊停就好,」你掏出皮夾,只剩大鈔,偏偏司機慢條斯理地找錢,無視於車外快速運轉的世界。你不耐地看著大樓入口,警衛似乎換了人,不是被你投訴過的小吳;小吳太油條,你就是討厭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格,每天與工讀生小妹眉來眼去,要不就翹班到隔壁喝咖啡。
入口處的另一個人影頗為眼熟,原先你以為是組長,但那西裝的剪裁還真好看,不像是中年發福的組長會挑的樣式。找好錢,下了車,那人影直直向你走來,刺眼的陽光讓你瞇起眼來,只見他雙手各拿一杯咖啡,笑容滿面,你正忖度著該說什麼才好,謝謝太冷淡,你真好又太親暱....
「謝謝你!你人怎麼那麼好呀!」熱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學姐這杯給你,」學妹接過男子手上的咖啡,硬塞了一杯給你。你發現那唇蜜顏色煞是好看,名稱就叫做「晨曦」,仿自清晨雲彩的粉橘色調。
你突然感到疲憊,客氣地說了謝謝,想著等會兒要把咖啡給新來的警衛,然後去買杯焦糖瑪其朵。除了咖啡因,你還需要喝點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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